晚上,母亲回到了家里,进门我就注意到她的脸上焕发着光芒,我都没来得及问,母亲就冲着我兴奋的大吼:“你奶奶醒了!”
我看着她胡乱的把外套扔在椅子上,全然没有了一个教师应有的仪态和端庄,兴奋的到厕所去洗了把脸,然后不顾发梢的水珠掉在了地上,看着我问:“吃饭没有?想吃啥妈给你做,我休息一会儿还得去医院。”
我的注意力也放在祖母醒了这件事上,全然不顾嘴里的薯片渣子掉了一身,“奶奶醒了?说啥了?大夫咋说的?”但是我并没有高兴的跳起来,那就愧对祖父和父亲从小对我的教导了。
“不得不说,你奶奶这一辈子,真厉害啊!”母亲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开心的像是马戏团的小丑,“醒过来以后就和睡了觉一样,看见我们几个,还抱怨我们没有好好上班。尤其你奶奶把我骂了一通,说是你快高考了,安顿我一定要保证好你的一日三餐。我这不,听你奶奶的话,赶紧回来给你做饭了。”
“没事了就行。”我像个小大人一样长出一口气,然后装的很平静的说,“医生有什么交代没有?”
“没有,医生说醒了就没事了,就怕醒不过来。这不,我回来给你做饭,你爸去接你爷爷了。这会才敢让你爷爷知道,毕竟是没事了。你吃啥赶紧说,抓紧点时间!”母亲挽起袖子,看着厨房水槽里的一堆碗和盘子,到处挂着残羹,“算了,来不及了,你还是自己花钱去外面买点吃的吧。我换身衣服赶紧去,顺便给你奶奶拿个毯子。这应该就可以出ICU了,外面的病房可没那么暖和。”
其实从中午开始我就没吃东西,在家里看了一天的电视。刚开始没有篮球赛可以看,后来实在无聊,去楼下租了两盘光碟,可惜也提不起什么兴致。这会让母亲一通说,反倒是有点饿了。
“我觉得吧,还是先别和爷爷说,这会天也晚了,你折腾老人家不合适吧?”毕竟我已经知道祖母住院是因为脑出血,而她这个年纪的老人,脑血管比较脆弱。这段时间,风确实有点烈,挂在脸上像被迟钝的刮胡刀割过,虽然没有外伤,但是过后还有阵阵疼痛。祖父年事更高,这个时间带着去医院,实在不好。何况,父亲偶尔给我介绍的规矩中,其中一条就是:看病人,只能抽上午去;下午去,不吉利;晚上,只能送葬。我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流传出来的。
“说的也是,我赶紧给你爸打个电话,他也是高兴坏了,就没脑子了。”母亲兴奋的拿出手机,手机已经响了起来,“喂,红伟,正要给你打电话,刚才孩子说了,我觉得有道理,先别通知咱爸了,不在乎这一两天。”
“啊?好,你赶紧回去,我自己打车去!”母亲脸色瞬间惨白,慌乱的从椅子上拿起衣服,也忘记了换衣服这么一道程序,匆匆把脚塞进皮鞋里,拉开门就要走。
我赶紧问:“咋了又?”
“奶奶又晕过去了。”说完,就是“咣”的一声,隔断了我和她之间的联系。随后,楼道里传来她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也听不见了。
我脑海里想到了一个词,但是却不敢让它清晰的浮出水面,因为那太不吉利了。
我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也不知道是饿的,还是看了太久的电视,反正眼花的已经看不清字幕。拿出我的小灵通,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有事随时联系我。然后就躺到床上,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
当我再次被小灵通吵醒,已经是十一点了,接起电话,是父亲,用一种冰冷的语气跟我说:“打个车来医院,穿厚点,今晚不能睡。”
我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心里想着,看来大家都累了,需要我们孙子辈挺身而出了。这一天我都没出门,但是按照天气预报说的,也没多冷。何况病房里那么多人,光凭嘴里呼出那点温室气体也够一台小型暖气了。
但是我没有想到的是,当我穿着过年买的大衣来到医院的大门口时,看到父亲正站在住院楼门口瞪着我。我一下车,他就上上下下看了我两遍,确信我不会感冒,然后慢慢说:“你奶奶不在了,今晚给奶奶守灵吧。”
我本来都要浮现在脸上的笑容顿时比吃了死苍蝇还让我恶心,正好吹来一阵冷风,我吸进了肚子,引发身体里一阵剧烈的收缩。我虽然不相信人有灵魂,但此刻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提着一把无形的刀,从我的身体里切了一块,然后放肆的带走了。
我觉得父亲的头发也没了支撑,软榻榻的伏在耳朵上,然后沉默的领着我,向地下室走去。
就在这一天之内,就这么天人永别了吗?为什么?不是说市医院是市里最先进的医院吗?不是说院长会亲自照料吗?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结果?不是说祖母家里最坚强的人吗,怎么会轻易的离我而去?我跟在父亲的身后,每一脚都想在地板上踩出一道裂缝,因为我觉得,这样的医院,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地下室的通道,不知为何,挂着一排的灯棍,却没有一盏能够发出亮光。我却不担心恐怖电影里的画面,反而希望那样的画面,让我和祖母再说几句话,听听她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如果有,将来我会努力去做。我现在只有这个想法了。
走到一道大门口,上面蓝底白字写着“太平间”,一个矮胖的黑老头披着绿色的军大衣坐在凳子上,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我,用责问的语气对父亲说:“这也是你家的?你家人太多啊!这样不合规矩!”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样的人就好象我当年上高中报名时,维持秩序的保安一样,口口声声喊着“不要插队”,但是只要有个家长上去给两根烟,立马就会找个理由送到了队伍的前列。果不其然,父亲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还没拆封,“老师傅,帮帮忙,这是我儿子,我妈就这么一个孙子。”
黑老头接过烟,放进了口袋,表现出一种很哀伤的样子,“人都走了,这会儿孝顺有什么用,早干嘛了?进去吧。”
我进了大门之后,压着牙骂,“什么东西!”
父亲疲惫的对我说:“就这么个社会,有点权的人就是这个样子。你能怎么办?你不想陪陪奶奶?马上就步入社会了,得学会规则。不过大学里应该没这么乱,到时候再说吧。”
我狠毒的看向身后还在晃荡的门,恨不得此刻一把火烧个精光。
又走过了两个门,我来到一间屋子,里面依旧没有灯。但是我看到两拨人,围坐成两个圈子。一拨我不认识,另一拨里,我看到母亲和姑姑两个人,已经互相抱着,倒在了地上,身上盖的,是父亲一直放在后备箱的一件大衣。
地上点着两根白烛,已经烧的只剩下一半,旁边还放着一包蜡烛,随时准备续上。两根白烛之间,一叠黄纸被剪成铜钱样,我看得出来是姑姑的手艺,虽然比起祖母,少了很多精致,但也有个粗燥的样式。
父亲指着那叠黄纸的正前方,一整块巨大的冷柜,上面绿色的油漆斑驳陆离。“中间那个,奶奶就在里面。去,磕三个头吧。”
那里还跪着一个人,是大伯,此刻双手扶在大腿上,膝盖下垫着父亲车里的座垫。父亲可能也注意到了,走过去凑到大伯的耳边:“哥,你歇会儿,我跪吧。”
大伯注意到了我,轻声的说,好像多一点的音量都会惊动了这里安睡的人。“杨正来了,给你奶奶磕头吧。轻点,你妈和你姑姑都哭累了,刚睡下。”然后对父亲说:“你先睡会儿,我顶不住了叫你。这不能少了人。”
我跪下,看着那个紧闭的柜门,想象不到后面的景象,无奈的磕下去。只觉得这地板,比冰还要凉,比铁石还要坚固。
磕完头,我也学着大伯的样子,跪在那里,还把腰板挺的笔直。
大伯看着我:“孩子,你不用这样,你要是不睡的话,让你爸给你拿个垫子,坐着也行。”
其实没有人得罪我,但此刻我觉得天底下所有人都对不起我,我执拗的说:“没事,不用!”我把腰板,撅的更直了。我希望精诚所至,不用金石为开,只需要有一个灵魂,能带给我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