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尽量试着让显得成熟,而在我的角度,所谓成熟,就是尽量表现的不为所动,就好象是我去看望一位陌生的老奶奶,而不是那个从小把我养大的祖母。
可是走到ICU大门的时候,我确实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紧张,就好象不论我怎么努力,也必将考出一场不及格的成绩,甚至比这样还要严重数十倍。但我依旧装的很淡定,我不断的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坚强,因为我的脆弱将可能导致母亲的崩溃,我现在是她的“精神支柱”。然后我就好像很随意的向路过的一位护士问厕所在哪里,全然没有注意到我正站在厕所门口。
进了厕所,还真尿的出来,我自己都感觉到奇特。本来还想试着大口喘息,做几次深呼吸缓解一下情绪。但是这里的味道实在让我张不开嘴,只能借助窗户缝隙里吹进来的寒风,轻轻拍打脑门,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迷糊。
ICU并不是只有一间病房,一共有五间,可惜多年后我才知道,能从这里活着出来的人,是怎样的幸运。
母亲依旧站在门口等我,临进门的时候,轻轻的挽住了我的胳膊,就好象我变成了我的父亲那样。
推开那扇门,是一个干净的走廊,一侧是墙,另一侧是并排的病房。就在第一间的门口,父亲和大伯站在那里,两个人都是愁容满面。父亲看到我,先是一惊,“怎么?不上学?”
母亲替我说:“孩子想来,我觉得还是让他来看看吧,万一。”说到这里,母亲又赶紧从包里开始翻纸,父亲从口袋里直接拿出一叠,交给母亲。脸上全是疲惫后的不耐烦,轻轻的说:“哭什么哭,这是医院,就不能坚强点?孩子都比你强!”
然后父亲又看着我,此时的我已经比他还要高一点点,似乎就在那一刻,我觉得父亲的身影不再那么高大,而我已经足以将他覆盖。“那就看一眼吧,你在这也不起任何作用,看看就回去吧,好好准备考试,才是最要紧的。”然后父亲抖了一下手腕,手表从袖子里跑了出来,看了一眼,“哥,咱俩回吧,晚晴已经过来了。一会儿红霞就到了,交替着来吧。”
大伯似乎一夜没睡,本就暗黄的脸如今没有一点光泽,而且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塌陷了三分。大伯不像往日那样背着手,而是任由两手空落落的在身侧摆动,走过我们母子身边的时候也没说话。
ICU的病房,家属是不可以进入的。其实也可以进入,每天有一个名额,但是却要换上一整套衣服,还要带上塑料帽子,带上手套、口罩,完全把自己包括起来,避免任何一点可能造成的污染。但是很明显,这个名额,是要留给姑姑的。
我走到窗前,能够清晰的看到里面,就在看到的一瞬间,我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指甲都插破了皮肤,沾上了血。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毕竟大概6岁以后,我就没有见过祖母睡觉的样子。此刻,她平直的躺在那张床上,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单子。母亲说房间里面有空调,不冷,只不过外面感受不到。
祖母的头好像是被她自己散乱的银发和松软的枕头埋起来一样,脸几乎和枕面持平。我突然觉得那张脸的皮肤松弛了很多,就好象水分被抽干,就好象能看到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嚷嚷着要喝水。
但是我能看见的还是少数,因为祖母的鼻子和嘴被氧气罩盖着,我其实很想知道,那两根绕到脑后去的橡皮筋有没有勒疼祖母的脸,或者嘴,或者任何一个地方。我相信氧气罩下面的嘴唇一定是深色的,干裂的,就像脸上的皮肤一样。
祖母的两只胳膊直直的放在身体的两侧,但是没有任何衣物的覆盖。手背上,好几种颜色的线路和管子,或插进手背,或连着手指。我虽然不知道那些东西的用途,但是我知道那些机械比站在门外的我,更加有意义。
我突然间觉得,躺在床上的祖母,身体那么的瘦小。
“小正过来了?”耳边响起了姑姑的话语,还是如以往一样的温柔,只不过这温柔中,多了一丝哽咽。
我知道自己没哭,我还绷的住。慢慢转过身,看着面前有些不一样的姑姑。姑姑虽然不是个善于打扮的女人,但是印象中每一天都很精致,都会把头发整齐的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然后用单位统一订发的网兜套起来。可是今天,有两缕头发在左右分别遮挡了两眼的视线,眼睛下明显的眼袋,鼓的像只青蛙。
“姑姑。”我就轻轻唤了一声,便再次看向屋里,但是我不敢再看祖母,而是扫视着屋里的其他一切,不知道有没有意义的一切。
“姐,你赶紧收拾一下进去吧,我觉得那护士也累了,你先给咱妈擦擦脸,”母亲走近姑姑,把她的两缕头发,别到了耳后。“守信知道了没有?”
“昨天打了电话了,今天坐火车就回来了,我让我家那个不够数去接。”不知道何时开始,姑姑和姑父互相的称呼,都成了“不够数”。“那个,大哥通知杨伟没有?”
“没有,大哥说孩子正面临答辩,不让通知。因为这个,昨天兄弟俩还吵了一架。红伟觉得这是大事,答辩什么的应该放放。但是我觉得,各家有各家的想法,不要勉强。”母亲压着声音,好像在防备着我,可惜此刻整个通道里太安静了。
“唉,勉强有什么用。都是大人了,你当是鑫博,确实不让他来,孩子太小,别受了惊吓。”姑姑把手里的一个饭盒给了母亲,“多少吃点吧,一天呢。”
“不饿。”母亲把饭盒推还给姑姑,依旧看着一动不动的祖母,看着她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提醒着关心她的人,一切都好。
姑姑放下手里的一切,交给母亲,然后走进病房。病房有两道门,走进第一道,姑姑开始更换衣服。把自己包裹的,像是走上手术台的医生。
我看到姑姑走进去之后,和那位坐在里面久久不动一下的护士打了个招呼,便走到祖母的床边,轻轻的坐在床尾。然后隔着那层薄薄的单子,轻轻的给祖母揉起了腿。那动作,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缺钙,导致半夜腿抽筋,祖母整宿的守在身边给我揉腿的无数个夜晚。我的心里又是一阵抽搐,我的指甲似乎陷的更深,我明显感受到了来自手心的疼痛。
母亲一边擦泪一边跟我说:“你回吧,这没你的事。”
“我再看看。”我的声音似乎还比较有力气,也让母亲来了气。
“看什么看,你在这就是个麻烦,赶紧回去。想上课就上课,不想上就回家呆着,别在这碍眼。”她的声音很大,足以震疼我的耳膜。但是看姑姑的样子,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就好象我明明看到姑姑的口罩一动一动的,却不知道她在里面,和祖母讲些什么。
“晚晴。”一个医生打扮的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上来紧紧抱着母亲,“没事,坚强点。年纪大了,得这个病很正常,还好出血不严重。王院长一会儿就来了,红伟都打了招呼,一定全力以赴。”
母亲却还是一个劲儿的流泪,即使已经没多少泪可流,“太年轻,老太太才多大啊,明年才六十大寿,我们还想着给她好好办一办。怎么一下就倒了?”
“没事,好了再办啊,都得想开点!”然后这个女人看我一眼:“这是你家的?长这么大了?让孩子回去吧,孩子呆在这地方不好。”
也不知道我难以忍受这里的空气,还是选择听取“专业”的意见,我又把目光聚焦到祖母的脸上,就像一个傻瓜相机试图捕捉一个画面,带脑子里确信已经打印完毕,才选择走出ICU,同样,我也没跟母亲或者那个女医生打招呼。
我心里已经装不下别的世俗。
回去以后,我并没有去学校,而是一个人回到家里,安静的坐在床上。我拿出小灵通,想要找个人说几句话。但是翻来翻去,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名字。唯一的那个名字,我看着那串号码,没有拨,但就像拨通了一样,像个精神病人一样对着话筒说:我奶奶病了,你能陪陪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