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顺从睡眠中醒来的时候,还是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做梦呢,所以他这几年的夜晚,大多都是迅速的,也可能是因为酒精的效果,让自己的睡眠能够这么深那么沉。
于是他像往常一样,起床后坐在床沿上,原本在苏阳郡府的工作,因为徐励和叶影的双双离开,变得有些索然无味,所以这个夏天来临的时候,他就光荣退休了,其实他现在的年纪和徐励差不多大,但是他的状态却好像比徐励大了整整一辈!
如果现在去场狱找叶影,自己的样貌估计会被认为是叶影的爷爷……
彭顺慢腾腾站起来,抚摸着自己斑白的双鬓,岁月的痕迹太过明显,自己都好像不敢相信,但是十年前发生的一切,却好似昨日一般,老是在脑海中闪现。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就要跑。
彭顺还留在苏阳,他哪里也去不了,他不想回凉州,凉州对他已经是陌生的地方……甚至是苏阳,这个自己生活几十年的苏阳,好像也在逐渐从他的身体上剥落,他就像这片棚屋区一样,被遗忘在角落。
彭顺披上外套,拄着拐杖来到院子里,是的,拐杖,身体因为喝酒还有些昏沉,所以彭顺早就给自己备了一根拐杖,现在常常用得着。
小院里面摆着一张桌案,还有一张板凳,桌案和板凳下面一地大的坚果壳,桌案上还有一壶酒,这是昨晚的第三壶,但是彭顺还没有喝完,早上也不想喝,就这么先放着等晚上再说。
彭顺现在的一天,就是扫扫地,然后给菜浇点水,然后就开始瘫坐着晒太阳,或许心血来潮,回去外面走走,但是这种时候太少太少,所以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等待着时间流逝。
今天他也是这样选择的。
在这个完美的阳光下,原本紧闭的院门,忽然缓缓打开。
彭顺原本紧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他觉得很奇怪,这种时候不知谁会来自己这里,叶影?不可能,好像叶影不会来这里,一般都是自己去见他。那些“老朋友”?那些老朋友也不会白天来,因为晚上来的时候,可以混点酒喝。
那会是谁?
彭顺脑海中不停思考,但是不需要他思考太久,因为那个人已经出现在视线中,露出了他应该熟悉的脸。
“咳咳。”彭顺轻轻咳嗽了几声,“十年了,你终于来了。”
两个同在苏阳的人,相见却间隔十年,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花问闲看了看四周,轻轻拍了拍自己的下摆:“让你多活了十年,是我最大的错误,你这十年,啧啧。”
彭顺抬起脑袋:“你想说我苟活了十年?”
“你还不到五十岁吧,啧,已经老态龙钟,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了。”花问闲绕动着自己的手腕,“你还过着十年前那样丧气的生活,一模一样,也就是你把相同的一天,过了将近四千次,可惜你的身体,就像经过了四十年。”
彭顺没有答话,而是拿过了旁边的拐杖,将身体支住。
“我一直在后悔,十年前的光影在我脑海里不断闪回,我怎么就会杀了我所爱的人,而放过了一个陌生人呢,你说奇不奇怪……更何况,这个陌生人,辜负了我的慷慨。”
“我也没想到,你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场狱的尚书补。”
“人嘛,总不能一辈子当杀手,说件事情让你心里平衡平衡,因为没有杀死你,导致我也被组织抛弃,不得不改头换面,现在落到这番田地,不知是好是坏。”
彭顺嘴角抽动。
“好。”花问闲拍了拍手,“闲话少说,今日我重操旧业,迟了十年的这一箭,恐怕终于要射过来了。”花问闲袖口一抖,从袖子里露出了两个箭头,左手的是三棱头,右手的是倒钩头。
“你倒是,像一张弓。”彭顺提起拐杖的,手握拐杖龙头,两下绕动,拐杖旋转,呼呼作响,如风车一般。
花问闲笑了:“彭顺,你还剩下多少武艺,还留下多少力气,我就问你,你这十年,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还是勤勤恳恳练习,希望有朝一日报仇?”
彭顺的脸色变了,像是被花问闲说到了自己的痛处,但是手上的拐杖,依旧舞动成盘,不停作响。
“行吧,我就射出两箭,如果你能挡下,那么我便不再攻击……”花问闲话音刚落,双手一抬,藏在左右手中的箭矢顿时飞了出去。
三棱先至,箭头磕在了拐杖上,为之一振,随后倒钩箭便畅通无阻,直接刺入了彭顺的左胸。
拐杖落地。
花问闲将手缩回到袖子中,笑了:“这十年来,我勤练不辍,武艺也有精进,说话算话,我就射这两箭。”
彭顺捂着胸口,慢慢跪倒在地上,箭头的倒钩破开了自己的身体,鲜血扩散出来,沾染了灰棕色的上衣,就好像颜色更加深了些。
花问闲走近了彭顺,他低头看了一眼跪倒在地的彭顺,将一旁的小板凳拿过来,然后一屁股坐下,这下一跪一坐的两个人,差不多在同一水平线线了。
彭顺因为失血,脸色开始变白,花问闲拿过彭顺的酒壶,喝了一小口,又嫌弃得放下,开始自说自话:“好奇怪,我应该高兴才是,唉,现在一点感觉都没有,嘶,是不是因为杀你太过简单,导致没什么感觉?”
花问闲有些急躁的感觉,但是看彭顺没有说话,只能有些懊恼得继续道:“我想了一下,可能是这样吧,小的时候被猪咬过一次,很疼,但是现在,这种疼,呵,早就忘记了,但是看见猪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感觉害怕,很奇怪……就像当年……当年我杀死她的时候,在那一瞬间,心痛的感觉,我恐怕现在也已经忘记了,但是这个人,这件事,我不会忘,就像心心念念我要杀你我要杀你,到了现在,我只是记得要去做这件事……我做了,像完成一个任务一样,完成了,结束了,但是内心早就不会对这件事有波动了,唉,时间……”
花问闲看彭顺还没死,胸口还在起伏,便继续道:“啧,你知道前几个月我杀了一个人,哇,多有感觉啊,现在想起来还心情激动啊,真的,但是杀你已经麻木了,不好意思,我设想过很多表情和心情,可能是这些都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演示过了,所以真的实现了,这些反而不会出现,呵,不好意思。”
彭顺双眼往上跳动,逐渐露出了下眼白,有点渗人。
花问闲还在喋喋不休:“我想了一下,其实你活着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留下了叶影这一条命,要是我那时候杀你,叶影也会死,也就没有今日我的计划了……这么说留你一命也帮助了我?不对不对,也不能这么说,要是杀了你,我没准还不会当上尚书补,那么叶影是死是活,对我关系也不大,好难说好难说,真是命运的抉择……额,彭顺?你还在听么。”
彭顺跪着的身体随风摇摆,胸口的鲜血好像已经不再流淌。
花问闲将手伸到了彭顺的鼻尖,没有感觉到气息,又摸了摸彭顺的脖子,不再感受到跳动。
彭顺,死了。
“唉……”花问闲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按在彭顺的左胸,一只手握住箭柄,将这只箭硬生生拔了出来,还带出了不少白花花的肉,花问闲用彭顺的衣服擦了擦,然后收到了自己的袖子中。彭顺的箭被拔出之后却又像失去了平衡,栽倒在一边。
花问闲踢了彭顺一脚,刚打算回头就走,忽然有个东西吸引了花问闲的注意,他俯下身,拨弄开彭顺的衣服,然后从里面取出了一件温润的物什。
玉蝴蝶。
在那一瞬间,花问闲的面容变得无比扭曲,然后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就是这种感觉,朝思暮想的感觉,时间自以为胜利,以为已经磨平的感觉。
清泪之后是笑,戏谑的笑,但花问闲依旧在克制自己,克制自己不要笑得太过大声,他将玉蝴蝶捏在手里,狠狠吸了一口气,然后摔在地上。
玉蝴蝶跌落在地,碎了,变成了两瓣,其中一片还滑了很远,沽溜沽溜就像石头在地上滑动。花问闲又拿起了那壶被自己嫌弃的酒,猛地灌了一口,随后将酒坛一扔,终于大笑一声,走到了门口,将院门从里面关上,反锁,然后看了一眼彭顺的尸体,咳嗽了一声,然后翻过院墙,离开了萧瑟破败又荒凉的院落。
花问闲一边走,一边在自己的脑海中勾掉了彭顺的名字,计划稳定实行,彭顺不过是这次完整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环,想想十年前,他还能成为“推进”和“交互”的中心,如今,却和那些草草死去的人一样,微不足道。
彭顺的尸体……什么时候能被发现?花问闲一边走一边有些可惜得想,他脑海中跳过许多可能发现的人选,但是又意识到,就算是这些人,彭顺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也已经占不了多少分量了,所以,还是不要再思考了,就让他的尸体,逐渐腐烂。
因为他就算活着,也和死了,没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