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子心里一热,多么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俯下身子着急地说道:“小妹妹,外面的那些人都是坏人!听叔叔的话,赶紧回屋去!”
小姑娘似乎看出六子想从另一个墙头逃出去,提醒说:“外面是个水塘,跑不出去!”
六子一愣,没想到自己竟然到了绝境。
几个皇协军已经开始砸门,叫喊着:“开门!”
“叔叔,你跟俺来!”小姑娘牵着六子的手,走进一间厢房,摸着黑从地面掀起一块木板,说道:“这是俺家的地窘,你快下去!”
此时院门被砸得咣咣响,皇协军眼看就要冲进来。六子来不及细想,纵身跳下地窘。地窘足有两米多深,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由于是摸黑往下跳,六子一下摔了个趔趄,脑袋也撞到石壁上,好悬没晕过去。
小姑娘麻利的合上木板,抱了一捆柴禾覆盖在上面,然后转身向正屋跑去。
刚跑进屋,院门便被撞开了,几个日兵与七八个皇协军冲了进来。
为首的日兵军曹手持着手电筒在天井里照了一圈,十几个人端着刺刀把所有可疑的地方搜查了一遍,没有找到六子的下落。
“去那边看看!”领头的皇协军估计到人可能翻墙逃跑,便大声叫着。
两个皇协军踩着砖头趴在墙头,用手电筒往外照了照,发现是片水塘,人无法从此处逃走。回头喊道:“外面是水池子,过不去!”
听到外面是水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正屋的门口。
六子的手段他们已经领教了,连杀数人,决不是等闲之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藏在屋子里,于是哗啦哗啦全都顶上膛火,端着枪小心翼翼地靠近正屋。
日兵军曹用手电筒照着屋门,一手拿着南部十四式手枪,示意两个皇协军上前。
两个皇协军心里有些畏惧,相互看了看,硬着头皮靠了上去。先是试探着用刺刀捅了捅屋门,见没有什么动静,便一起用力将屋门踹开。
“不许动!”伴着心虚的吆喝声,几只手电筒同时照向屋内。
昏暗的屋子里又冷又潮,小姑娘紧紧抱在眼盲的奶奶怀里,惊悚的看着这些不速之客。
奶奶坐在在凳子上,双手安抚着瑟瑟发抖的孙女,颤声问:“你们是谁啊?”
日兵军曹用手电筒在奶孙二人脸上照了照,挥手示意手下人进屋搜索。
屋里的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破旧的木桌子,一个已经见底的粮缸,炉灶连着里屋的土炕,灶膛里的柴火无力的燃烧着。
土炕上露出棉絮的被子被一个皇协军用刺刀挑到地上,仅有的一个衣柜也被翻了个底朝天。在样狭小简陋的房子,根本藏不住人。
搜索无果后,一个皇协军端枪威胁着问道:“老太婆,家里有没有什么人来过?”
奶奶把孙女紧紧搂在怀里,说道:“老总,家里就俺跟孙女两个人,哪有什么人来过?”
皇协军端详了一阵,这才发现奶奶是个盲人,骂道:“嘿,原来是个瞎眼婆子!老子问你,你家里的其他人呢?”
“哪还有什么其他人!儿子儿媳都病死了,家里就剩下俺们娘俩,也没什么值钱东西。缸里面还一点粮食,您要相中了就拿走吧。”奶奶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是有一样心里头清楚的很,闯进屋的这些人决不是什么好人。
“少他娘的废话!老太婆,你家里如果藏了什么人,被皇军搜出来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皇协军认定大闹镇公所的凶手就藏在这里,拿刺刀比划着,又蹲在小姑娘跟前问:“小妮子你说,你家里有没有人进来?”
小姑娘趴在奶奶怀中,手电筒的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只是咬着嘴唇恐惧的摇了摇头。
“别难为孩子!”奶奶哀求道,“家里真没来什么人。”
“八嘎!”日兵军曹不耐烦了,虽然他听不懂皇协军和奶奶在说些什么,但是从几人的表情上看出,并没有他想要的结果。
军曹恼怒的一把将皇协军推到旁边,伸出鹰爪般的手抓住小姑娘的衣服,强行从奶奶怀中拽出来,拎到门外。
“妮子!”情急下的奶奶摸索着去拉孙女。
军曹恶狠狠的命令道:“杀了老太婆!”
一个日兵冲上前,一脚将年迈的奶奶踹翻在地,举起刺刀狠狠地扎进她的胸口。
“妮子⋯⋯”奶奶捂着胸口,用尽全力冲着门外喊出了最后两个字,一头倒在血泊之中。
“奶奶!”小姑娘哭喊着,拼命想挣脱日兵军曹的魔爪。
日兵军曹将小姑娘拎到院子里,他打算将小姑娘吊死在树上,以此来警告所有不识时务的支那人:对抗大日本皇军的下场只能是最严厉的惩罚!
小姑娘拼死挣扎着,慌乱中一把揪下了军曹衣服上的一粒钮扣。
军曹将小姑娘扔到树下,命令道:“吊死她!”
还没等两个日兵上前,小姑娘从地上爬起来,抓住军曹的胳膊在他手背上狠命咬了一口,然后转身向奶奶的尸体跑去。
“八嘎亚路!”军曹手背上被咬出深红色的牙痕,负痛之下恼羞成怒。刷地抽出军刀,追上前朝着小姑娘狠狠劈去!
夜色中寒光闪过,奔跑中的小姑娘被锋利的军刀劈倒在地。锋利的刀锋劈开她的颈椎,瘦小的身体与头颅仅连着一丝皮肉。
鲜血溅起的刹那,小姑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透过血雾,她看到了一张狰狞可怖的脸。
殷红的血,慢慢撒落在小姑娘那身奶奶刚刚为她缝了补丁的破旧花袄上。
身体在滴着血的刀尖下,抽搐了几下,渐渐地不再动弹。
在这个寒冷的大年晚上,小姑娘带着对奶奶的依恋,带着对爹娘的思念,带着对人世间所有的美好的无限眷恋,倒在自家屋门的门槛上,倒在了离奶奶尸体仅有数步之遥的地方,犹不肯闭目!
鲜红鲜红的血,如一朵盛开的莲花,在撒满星光的夜空下,绽放!绽放!枯萎!凋零!
余怒未消的日兵军曹在小姑娘身体上擦干军刀上的血迹,收刀回鞘,吼道:“开路!”
躲在地窘中的六子丝毫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确定外面没有了任何动静,六子才试探着爬了出来。
此时天已大亮,六子适应了一下刺眼的光线,走到院子里。
眼前的一切顿时让他惊呆了!
“小妹妹!”六子狂喊着扑了过去,一把抱起已经僵硬的尸体,头颅无声的掉了下去。
六子手忙脚乱地接住小姑娘的头颅,拼命按在她的脖子上。
无论他怎么努力,头颅却始终固定不住,一双大大的眼睛无声的看着他,看着他!
“小妹妹!”
六子的双手和衣服上沾满了小姑娘的血。
他仍旧不肯放弃,一手紧紧地抱住小姑娘的身体,一手用力的按装着那颗小小的头颅。
每当他一松手,小姑娘的头颅便掉下去。再按上,又掉下去。就这样六子一次次把小姑娘的头颅捡起来,按装在脖子上,又一次次的失败。他不知道如何才能挽回这个幼小的生命,只能机械的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小妹妹⋯⋯”
他拼命地叫着、喊着,一直喊得声音嘶哑,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小姑娘的脸上。
院门外陆陆续续挤满了早起拜年的人,鬼子禁放鞭炮的命令,让这个本来充满喜庆的春节失去了年味。在一夜都没消停的枪声中,人们惶恐不安地渡过了这个年夜。
小女孩与奶奶的惨死惊动了所有的邻居,大家围在大门口,看着身穿二狗子军装失去理智的六子,谁也不敢向前。
人们远远的观望着院子里一切,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
在得知小女孩与其奶奶死于鬼子刀下时,几个愤怒的年轻人观察到六子只有一个人,而且没有携带枪枝,便壮着胆子一起涌进院子。
此时的六子正处于巨大的悲痛中,完全没有理会正在靠近自己的几个年轻小伙子。
大家认定六子也是个二狗子,把他围在中间,拳脚交加,如雨点般落在六子身上。
六子依旧紧紧抱住尸首分离的小姑娘不肯松手,任凭大家在自己身上发泄着愤怒。
如果六子没有闯到小女孩家中,小女孩和她的奶奶就不会因他而死。无论如何,他也推卸不了这个责任。小女孩的死,如一把锋利的箭,将永远插在他的心口上。
几个年轻人骂着、打着,一直打到六子鼻青脸肿口耳流血,仍不肯罢休。
小女孩的尸首被强行从六子怀中拉开。
六子腹部重重的挨了一木棍,大口大口的吐着鲜血,木然地看着小女孩被几位老人抱走。
就在小女孩被抱走的关头,六子透过肿成一条线的眼缝中,猛然发现小女孩紧紧握着拳头,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六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脚步踉跄,试图去拉小女孩的手。
一个年轻人挥起木棍,用力砸向六子的后背。
六子重重地摔了出去。倒地的一瞬间,他奋力抓住小女孩的手,用力掰开,看到了一粒钮扣,一粒日制军装的钮扣。
仍不解气的人们,又冲上前去。就当大家再次痛打时,“呯”的一声枪响从外面传来。
“住手!”随着一声断喝,赵明训出现了!
人们惊愕地回过头,只见一个身着戎装的汉子走进院子,手持短枪怒目而视,枪口犹在散发着淡淡的青烟。
“放开他,他不是皇协军!”赵明训强忍怒火说道,“你们要报仇,就去找小鬼子!
看看赵明训手里的枪,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迟疑着倒退了几步。
“你是什么人?”见赵明训的军装与二狗子有所不同,一个小伙子大着胆子问。
赵明训扶起六子,冷冷地看了问话的小伙子一眼,说道:“我们是国军太平支队!”
小伙子不甘心六子就这么被救走,拦住去路说道:“就算你们是国军,如果不是他,小妮和她的奶奶也不会死!”
赵明训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枪口一下子顶在小伙子的脑门上:“这笔血债应该记在小鬼子头上!你如果还是个有种的爷们,就应该去找鬼子算帐!”
黑洞洞的枪口顶着脑门,小伙子直觉得一股凉气从后背直冒,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赵明训架着六子往外便走,走到院门口时,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大洋,递给人群中的一位长者,诚恳地说道:“请帮忙葬了她们,这个仇我们一定会报!”
又在人群扫视了一圈,大声说道:“小鬼子来了,以后谁的日子也不好过!如果有谁愿意打鬼子,到太平岭土地庙找我们!”
然后,架着六子头也不回离开院子。
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看到神色冷峻的赵明训与浑身血污的六子,纷纷躲到一边。
为了避开日兵和皇协军,赵明训拐进了胡同。一路上六子表情木然,始终没有说话。
连续穿过几条胡同,赵明训忽然站住了,前面不远处就是那座青砖红瓦的二层小楼,雕花的木格小窗赫然在目。
多么熟悉的地方!
赵明训的眼睛有些湿润了,站在那里久久不能平静。这里有他的一份牵挂,一份永远无法释怀却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的牵挂。
那窗那瓦那座别致的小院。
正当思绪万千的时候,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凭声音赵明训断定是一支小股部队,此时出现在镇子里的部队,只能是日兵或皇协军。
“快走!”
赵明训急忙拉着六子快步通过胡同,但是仍然被七八个皇协军发现了。
“在那里!追!”
皇协军紧跟进胡同,冲着两人举枪射击。
赵明训一手扶着六子,迅速转身抬手就是两枪。
“呯呯”两声,追在最前面的一个皇协军应声倒地。其余的几个一见赵明训枪法了得,赶紧卧倒在地上。
赵明训趁机拽着六子的胳膊,迅速出了胡同,沿着另一条街道向镇子外撤离。其余的皇协军估计两人只有一把枪,便起身追赶。
三八式步枪子弹挟着特有的尖锐声,不时的擦着两人的身体飞过。
赵明训瞅准机会,伏在一个碾盘后连续几个点射,又干掉了一个。
其余的皇协军不敢靠得太紧,不远不近的始终咬住不放。赵明训清楚,皇协军的意图很明显:拖延时间等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