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顺去拜访叶思哲的时候,空中先下了些许小雨,空中有些潮湿,但是没办法掩盖身上疲惫的味道。
叶思哲的房子很大,彭顺觉得至少是自己家的四五倍,鉴于叶思哲现在的地位,如果不是苏阳本地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职位呢?
彭顺敲了敲门,想必叶思哲娶了苏阳本地的官宦女子,才有此等家宅。
“嗨,大彭。”开门的人是叶思哲,但是如今的叶思哲,在彭顺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前几日的意气风发,而相反,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怎么,你,没休息好?”
“咳咳。”叶思哲将彭顺引进屋,“连轴转,呵呵,心力憔悴。”
两人步入正堂之中,跪下坐定,彭顺搓着手,看了看叶思哲的家,清幽又宁静。
叶思哲家的佣人给两人倒来了茶水,叶思哲抿了一口,眼睛稍稍露出了点光芒。
“很不顺利吧。”彭顺问。
叶思哲苦笑得摇摇头:“很顺利,那些人,早上来的时候还是官,下午就定罪了,几日变处斩了,比编箩筐都快。”
“很难受吧。”
“信仰的崩塌。”叶思哲摇摇手,“以律法之名践踏律法,这就是王丹青所做的,他对付政敌的手段,比政敌更加残暴,这就是王丹青所做的,王丹青不除,我大刑永无宁日,将永远笼罩在阴霾之中,国将不国!”
“没错,你说的,也正是我所担忧的,他们还想要苏阳郡守的位置呢。”
“野心真大!我跟你说,以后要是党政军全都拿到手了,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这些中间派系了,特别是秦大人的尚书令的位置,一旦这个位置被那群新党拿到,朝堂都要成新党的一言堂了,等下逼迫皇上,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彭顺点点头:“所以我希望,尽快离开苏阳这个是非之地。”
“呵呵,你觉得离开就能够逃避么,你只要不离开京畿,以后肯定会被裹挟,要想真的逃避,赶紧换个身份然后选个藩国躲起来吧。”
叶思哲越说越是激动,彭顺连忙止住叶思哲道:“那我们能够怎么办,我们力量这么小?”
“哼……”叶思哲猛地站了起来,“彭兄,你可不能妄自菲薄,别忘记此次大清洗的始作俑者。”
“那只不过是巧合。”
“不,我不认为是凑巧。不能到大难临头才想起反抗,现在就要开始对新党的咄咄逼人有所准备,大不了鱼死网破。”
彭顺吃惊得摇摇头:“你这是不要命了么。”
叶思哲斩钉截铁道:“为官,是为了什么,我很明确告诉你,我为官,是因为自己的理想,这样在回首往事的时候,才能够说,我的所有生命和精力,都献给了最壮丽的事业,为信仰而奋斗!”
彭顺觉得,眼前的人,此刻相当高大,而自己,越发渺小!
叶思哲的情绪宣泄了之后,又沉寂了下来,笑道:“死生,昼夜事也,所以,时不我待。”
彭顺倒吸了一口凉气,叶思哲此番话,已经摆明了自己要做一个卫道士,来捍卫自己对于律法和其他一些东西的信仰,尽管,这会带来死亡。
“你……妻儿……”
“他们会留下来,我的妻子,是陈国人。其实我一直没有和你说,她是楚世家的大小姐,我,也算是高攀了。”
彭顺有些懵了,陈国的贵族小姐……其实有一种很贞烈的做法,如果为官的丈夫被降罪,作为妻子就会自尽来维持最后的尊严。叶思哲的意思很明确,如果他以卵击石,粉身碎骨,那么他的妻子,又不可能独活。
“但是,你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叶思哲沉默片刻,随即道:“麻烦你了。”
彭顺没有说话,而是略略垂首,随即又抬起头:“叶兄,我是没有你这样的理想主义,也不愿为这些东西牺牲,但是,我还是会帮你,尽我所能帮你。”
叶思哲沧桑的面容中露出了些许的感激,他笑道:“无时无刻,你都站在我这一边,我,真的要谢谢你。”
彭顺扭头望向窗外:“从被动迎战,到主动出击,我是真没有想过,自己的能力,究竟能有多大。时也命也,不可变也。”
“爹爹。”堂外忽然有一少年,从回廊走入堂内,彭顺见此少年和叶思哲有六分相像,心想此人定是叶思哲之子了,叶思哲笑着对那少年道:“来啊,见过你的彭叔叔。”
少年面向彭顺,颔首道:“彭叔叔好。”
叶思哲在一旁介绍道:“此乃犬子,叶影,今年即将束发。”
彭顺心中暗自记下了叶影的样貌,想想以后如果叶思哲真的遇到了不测,那么自己,就要担负起照顾此子的重任了。
彭顺见了叶影之后,又问道:“不知尊夫人现在何处?”
叶思哲道:“贱内去陈国了,不日便会回来。”
说完,让叶影自己回房读书,等叶影走了之后,彭顺不由问:“去陈国远离是非之地不是很好么,为什么还要回来,如果这次又回来了,可能就走不出去了。”
“没错。她其实,也不想离开苏阳了。”叶思哲叹道,“苏阳,真是一个好地方,我都不知道苏阳有什么好,但是就是离不开他。”
彭顺沉默良久,自己何尝不是呢,苏阳,究竟有什么,让自己着迷?
因为这里弥漫这一种权利的诱惑?
彭顺站起身:“今日,我便先走了,你放宽心,我肯定会尽我所能的帮助你。”
其实就算是彭顺,也不觉得自己一个苏阳总捕头,能够有多少的能量。
彭顺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他觉得自己的钱,应该去买一间大房子,足够能够装得下三口之家的大房子。
此刻,自己的小院没有人,白幽梦不在这里。
白幽梦肯定是去弦乐坊了。彭顺心想,没错啊,还没有过门,弦乐坊还是这个小坊主的家啊。
彭顺本来想好好睡一觉,但是内心又有好些话憋着不知道向谁述说。
和徐励说么?和徐励,其实不需要说,因为两个人要说的话都是憋在心里没办法说出来的,彼此心知肚明的。
所以,他还是得去找白幽梦倾诉。
这样,什么样的话,都能够毫无遮拦得说。
弦乐坊如今笼罩在薄雾中,就连乐曲声都少了不少,因为潮湿的天气会让弦乐的声音有所变化,弹不出美妙的音乐。
“你来啦。”
白幽梦像是正在等着彭顺似得,好像彭顺一定回来,彭顺也把这里当做家一样没有拘束得坐在了坐垫上。
白幽梦为彭顺倒上了热茶,彭顺闻了闻,气味比在叶思哲家中的茶水气味更好闻。
“好茶。”彭顺不由赞同。
白幽梦先是眉头一皱:“你什么时候这么懂货了?”随即又道,“这是上好的越地茶叶,你那傻里傻气的舌头居然也能够唱的出来?”
彭顺赶紧摇摇头:“我这舌头,那能查得出?还不如喝点白水。”
白幽梦坐到彭顺对面,抚起自己前额的头发梳到脑后,稍稍偏了下身子,没有正坐,在彭顺面前,白幽梦好像连仪态都有些不太注意了。
“说吧,什么事啊。”
彭顺咽了咽口水,问:“你知不知道张勇言。”
白幽梦点点头:“权力斗争实际的胜利者,安然当上了輨马令侍郎,下一步必然是尚书了,这是按部就班的事情。”
彭顺感慨道:“风光无限啊。”
“何止!”白幽梦绕了一下手腕,“他才当上几天,就已经新官上任,开始调动能够调动的军队了,并且安置在苏阳一些比较重要的角落。”
“张勇言刚刚当上輨马令侍郎,就要做调动这样的事情?谁给了他权力?”
“现在这种情况,就算是他要做,你们苏阳郡府也是敢怒不敢言啊,他只要说是肃清叛党,谁能阻拦。”
“不不不。”彭顺摇摇头,“这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话说,我一直在想的事情就是,为何新旧两党会对这个位置这么感情戏,原先因为玄蝶的案子蒙蔽了我的双眼,现在我思考了一下,发现了诸多诡异之处。”
白幽梦不解问道:“什么诡异之处啊。”
“那群人连脸都不要了,估计想拿着到手的兵权,联合一些将领,和君权对抗呢。他刚刚上任,如果是个新人,一些将领怎么可能乖乖受他的指挥,定然是在没有当上侍郎之前,就已经打点好了,只是等待上任,再签发这些调动,这样才能畅行无阻。”
“这问题,严重了,他们这么做,可是想过后果?”
彭顺摇头道:“那些人已经被手中的权力搞得欲仙欲死了,得寸进尺,目空一切,真是昏了头,居然敢去挑战君权,清君侧清君侧,要是他们这么做,首先是和皇上的正面冲突,再次,就是诸藩,他们要开始清君侧了。”
白幽梦惊道:“如果他们真这么干,那就是生灵涂炭啊!”
“恐怕那些人根本没有想到过生灵涂炭这些事情,所有的新党,仿佛全都坐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朝着山顶猛冲上去,但是从没有想过,很可能山顶就是万丈的悬崖,在他们能够看见悬崖的时候,他们因为兴奋而早就颤抖的双手,将无法在恐惧之中拉紧缰绳!”
迎接的,只剩下,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