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亮时候,我家的亲戚们就纷纷到场。表姐问我是今天出殡还是再等几天。我说不等了,就今天吧。于是大家开始七手八脚的忙活起来。无数个人在指挥着我,还有无数个人在指挥着无数的别人。一个满面红光的阴阳先生让我手持一根筷子,他说,跟着我念。我像一个提线木偶,跟着念那些开天光,开眼光,开耳光等等一系列的话,然后我的父亲被人从棺椁里抬出来放进另一张可以滑动的床上,从后门推出去。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我的父亲,也是我时隔六年最后一次看见我的父亲。
生命最后的行程大概都是这样的,白布裹着尸体,尸体被送进火炉,喷上油之后被燃烧,变成白骨,然后白骨被机器粉碎变成骨灰,最后骨灰装进盒子。如果不出意外,我们所有人最后都会被装进盒子里。我之所以能感觉到这些是因为我还活着。可是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是每天吃喝拉撒睡等着将来被送进那个火炉里,活生生的肉体变成一触即碎的骨头么?
我的父亲一辈子都在怀疑这个世界,一辈子都在愤怒,节衣缩食的愤怒,孑孓相吊的愤怒,仿佛所有人都欠了他的钱一样的愤怒,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未走出过这座小城,没穿过华美的衣服,没吃过精致的西餐,没有说走就走的旅行,一句话,他没享受过这个时代给他带来的任何奢侈的东西。他一辈子都在攒钱,可是从来没有跑赢过通货膨胀,一个事实是,我的父亲一辈子攒的钱还比不上我前几个月在长春卖房子挣的钱多。
三天后,我回到长春,被如潮的人海裹挟着走出出站口,便看见刘洋一身黑衣在等我,远远的看见我后便快步跑过来,抱住我说:“回来啦?累不累?”我摇摇头说:“你怎么来了?”
“我不放心你。”
刘洋将头埋在我的胸口,好半天才抬起头说:“吃点东西吧。”她眼睛泛红,我假装视而不见,我不想知道她为什么伤心,也不想去猜她的满腹心事。鄙人向来不太善于去猜测女孩儿的心事,何况女孩儿的心事堪比马里亚纳海沟一般深不可测,猜的不准是雷区,猜的太准也是雷区。几乎所有的女孩心里都藏着一本百科全书,单纯如刘洋也毫不例外。我说我不饿,就是困。我想先回家睡觉。刘洋说好,那就先回家。你别太难过。我摇摇头:“我不难过,就是有点累。”
返回家中已是中午,刘洋让我把所有的衣服从内到外都脱了,并且拿出一套全新的内衣内裤让我换上。我依言从之,周身穿着一条内裤洗了一把脸之后,回在床上,阳谷射在我的肚皮上,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如山而至,四肢无力,再也扛不住睡魔的威力,终于沉沉睡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其实睡的并不怎么好,反倒有一种四肢酸痛的感觉,就像是扛着一个麻包睡了一觉。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刚上高中的时候参加军训,白天顶着烈日在操场上踢正步,晚上偷偷摸摸的跟同学出去喝酒泡妞打游戏,那时候睡觉就像现在这样,根本不解乏。其实我一直觉得军训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学校校园里面,不过上层建筑精神层面的事情不是我这个层次的人所能左右的,故此不在这里瞎说。总之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一片漆黑,似乎整个宇宙就剩下了我自己。回了回神儿,仔细回忆一下我是谁,我在哪之后,起身坐起来,忽然发现身边还躺着一个人,这一下把我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操这是谁?
打开台灯,才发现是刘洋。她睡的正香。我不忍打扰,悄悄下地穿鞋,周身只穿一条短裤,走出房间来到阳台。好在对门房间没回来人,我的意思是说房东那个金发骚女儿不能来欣赏我健美的肉体,这应该是她的损失。我站在阳台抽烟,想着明天应该好好歇一歇,后天的时候再去信贷公司去面试。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吵闹声中还夹杂着一阵鸡鸣狗叫,发现是一个中年妇女在楼下遛着一条小博美。博美这种小狗在狗类中属于极其得瑟的品种,身材不大脾气不小,我忽然想到冯月家也曾经有过一条小博美,而那条博美还是冯月的前男友送给冯月的。
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扑通扑通的正在上楼,离门越来越近,我忙往回屋子里走——别再是对门那个黄毛回来,看到我这一身近乎赤裸的肉体总是不太好,当然假如刘洋不在的话,我倒是挺想试试。刚进屋,身后的门就被打开,我估计的没错。
重新躺在床上,刘洋已经醒了。
“醒了?”我低声问。
“你饿不饿?”刘洋像一条大虫子一样爬到我身边,仰起脖子问我。
我摇摇头:“你……怎么没回家?”“我跟家里请假了。想陪陪你。”她趴在我的身上,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头顶的黑色头发,天色如墨,我的胸口也仿佛降落了一朵如墨的乌云。关于这一天的情形我很久之后都曾记忆犹新。我一只手摆弄她的头发说道:“其实你不用特意陪我的。”
“可是我就是想陪陪你。我不想回家,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
我心中一惊,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具体是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这大概是人类的第六感。其实第六感这种东西当真玄妙的很,但是有时候又真的挺准,我此刻的的感觉是,刘洋似乎心事比我还重一样。
“看你说的,”我笑道:“怎么好像今后看不见我似的,你要是想陪我,不是有的是时间么?怎么还一定要说的这么矫情呢?”
刘洋小声呢喃道:“我怕你难过呗,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要是不喜欢我在这里那我就回家啦?”
我忙说道:“别别别,好几天都没看见小宝贝儿了,怎么会不喜欢呢?”
刘洋抬起头娇嗔道:“滚蛋,我才不是你的小宝贝呢。”
我说:“好好,你不是我的小宝贝儿,你是我的祖宗,行了吧?”
刘洋吃吃一笑,眼角似乎发亮,黑暗中我又看不清,悄悄的伸手去触碰一下她的眼角,触手处似乎微微湿润,不禁问:“你……怎么了?”
刘洋又将头埋在我胸口,好半天才说:“方圆,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对我。可别叫我失望,也别叫别人看扁了。”
“你今天怎么说这些?”我忽然想起来在我临走之前一天,我俩在公交车上的不愉快。刘洋今天显然有点不太对头,这厮该不会是下了一个什么圈套等着我——我有一种直觉,刘洋的不对劲儿一定是跟那个电视台的小子有关系。我这么想着,刘洋的眼泪已经流到我的胸口,冰凉冰凉冰凉,沉重沉重沉重,就像一颗冰块压在我的胸口。刘洋不说话,只在自顾自的悲伤,她的悲伤仿似浓雾在黑暗的房间一点点晕开,我差点就要窒息。可是我不能说,不能问,这种事情只能等着她开口,我若开口,就会亲手拉响炸药包,至于这颗炸药包会爆炸到何种程度取决于她喜欢我到什么程度。这是我在无数个女人身上换来的血泪教训——这是另一种万劫不复的深渊,这种时候,没有旗鼓相当,只有孤注一掷。
刘洋说:“方圆,我希望你不要玩玩而已,我想你真的把我当做你的家人一样去对待。”
我说:“嗯。然后呢?”
刘洋说:“我和夏朗分手了。”
我明知故问:“夏朗是谁?”
“夏朗……是一个电视台的男孩儿。在你之前的。”
“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过?你为什么今天跟我说这个?”
“夏朗……是在你之前,我表姐给我介绍的一个朋友……”
“等等,也就是说,我是小三?你在认识我的时候,并不是单身呐?”
刘洋坐起来,背对着我,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就是一片黑乎乎的影子。她说:“我俩认识了半年多,他也见过我的父母,在你没出现之前,我也一直觉得他就是我的男朋友了。我觉得我可能这辈子就这样了,夏朗说他明年就能升职,到时候就到我家提亲。可是后来,偏偏你就出现了。我对不起夏朗,我不是个好女孩儿。我也想拥有爱情,我一直觉得我们三个人中间肯定要做个了断。你知道么方圆,夏朗什么都比你好,家庭好,工作好,长相也比你好,但是他什么都好,简直太完美了,就是不像个男朋友。”
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跟我……”
刘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大概这就是爱情吧。你回家这几天,我很认真的想了这个问题,然后我跟夏朗提出分手了。我准备了一大堆说辞,可是他一点也不意外,他说他早就知道留不住我。反倒是我觉得对不起他。我爸狠狠的训斥我……”
我插话道:“你爸?你爸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因为那天是夏朗请我们全家吃饭。在饭桌上我就把这事说了。你说我是不是疯了?疯了就疯了吧。反正话已经说出去了,我也不后悔。爱情这种事情本来就盲目的。我知道你今天回来,我就跟家里撒了个谎跑出来,方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的想见到你。我不会表达什么,方圆,我知道我笨,但是我不傻。”
我心说你还不傻,放着好日子不过,放着好男人不要而要我这个流浪异乡的二手男人。这大概就是青春期的姑娘,盲目而坚决。刘洋显然是挖了一个坑将自己埋了进去。我觉得我有必要在她即将把自己埋上的时候拉她一把。
我点上一颗烟,抽完,又点上一颗,火光闪烁中,刘洋回头看我说:“方圆,你怎么了?”
我说:“刘洋,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比如我也许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刘洋说:“我知道,你挺混蛋的。这个我知道。”
我说:“不,不是这个。刘洋,我……在你之前,曾经离过婚!”
刘洋眼睛忽然瞪大,看着我,眼睛中似乎发射出两道X射线,想把我的灵魂和肉体都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