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后又是三巡,郭宁已经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但是第一瓶酒见底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如今第二瓶已经下去了一半,郭宁只记得几乎吃一口饺子就会配一杯酒。看不出赵部长是个健谈的人,从东三省到海南,从新疆到上海,讲了不少他旅游的经历。郭宁除了偶尔会加进去一些自己旅游的见闻和书籍山看到的典故外,最重要的是,他的舌头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但是看着赵雨墨两腮通红,笑得前仰后合,他也不想轻易倒下去。靠着一口气,继续坚持。
桌上的菜已经被雨墨妈妈收走,仅留下半盘饺子和两只酒盅,赵雨墨也随妈妈去厨房洗涮去了。赵部长也点了一支烟,郭宁还是没有学会怎么抽烟。
“小郭啊,我觉得你这孩子挺有意思的,叔叔问你个题外话啊,我想送雨墨出国。好多人都劝我,说什么我年纪大了,姑娘守在身边多幸福啊!煤矿又是个硬单位,出去一切都是从头开始,太受罪。你觉得呢?”赵部长长长的吐出一口烟,青色的雾绕着头顶的吊灯旋转。
郭宁已经喝成了有问必答,不假思索的就说道:“出吧,在国内都没多大意思,山西就更没意思了。”
“哦?可是我听雨墨说,当初你也是为了家人放弃了在外面工作的机会啊?”赵部长轻弹烟灰,举手投足间依然潇洒自得,丝毫没有收到酒精的影响。
“爸爸!在家还抽烟呢?”赵雨墨系一条蓝色围裙站在厨房门口,叉着腰恨恨的对着赵部长的背影。郭宁看到这一幕,突然觉得,赵雨墨确实挺像个贤妻良母的。
“就一根!好吧?就一根!”赵部长转过身去求情,那样子比郭宁在单位求领导签字还诚恳。
“郭宁,给我看住点!”赵雨墨气乎乎的进了厨房。
郭宁心想,这是你爹,又不是我爹,而且还是单位的领导,我看个鬼啊?
“来来,小郭,咱俩继续咱俩的话题。你说说,为啥你同意雨墨出国呢?”赵部长兴致不减,再次提起刚才的话题。
“叔,其实以前我也不懂,但是自从上次,省里的一个老师到我们那里讲了一堂课,我算是醒悟了。有机会的话,煤矿,我是不想呆了。”郭宁又夹起一个饺子,虽然已经凉透了,但是嘴里就是闲不住。
“哦?讲了点啥,说说!”赵部长兴致大浓,又举起了酒盅,也不管郭宁的酒盅还在桌上站着,凑过去一碰,“来!边喝边聊!”
郭宁嘴里的馅儿还没嚼烂,借着这口酒,就像送药一样,顺带着都吞下了肚。此刻不管怎么个喝法,他都已经没有了感觉。“叔,我觉得,咱山西,就是后娘养的!搞梯度建设,先紧着东部沿海,咱算不上;好不容易东部建设的差不多了,轮到西边了,搞西部大开发,咱山西不算,不东不西,典型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赵部长:“政治上的东西,又岂是我等平民可以妄加言论的。”
郭宁:“叔,你是干部,勿谈国事,我一个屌丝,无所谓。咱老百姓都说了,咱山西是‘沿海的输煤场,北京人的锅炉房’,苦活、脏活、累活都是咱们干,都是好处都让别人领走了。我记得那个老师说过,煤炭‘黄金十年’只是短暂的繁荣,过后势必是长期的衰退。”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的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山西,始终是慢人一步。所以,我才想让雨墨出去看看,或许看到了外面的繁华,她也就不想回来了。”赵部长的烟终于抽完了,轻轻的摁灭在烟灰缸里。
“山西的娃娃,离不开妈妈!”失去了烟味的刺激,郭宁说话变得更加流利,“咱山西自古以来就是个封闭的地方,咱们山西人也是保守、固执。叔,你不知道,我在祥云的时候,在供应科上班。天天和那些做生意的接触,我发现,人家南方人,赚了钱都是搞投资。咱山西人,赚了钱,到处买房。就像电影里演的一样,以前的财主,有了钱也是,回老家,挖口深窖,把银子都藏起来。这二年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好像南方人也开始四处买房了,都是被咱山西人带坏了。要那么多房子干啥,住的过来?”
赵部长轻轻的一笑,似乎在嘲笑郭宁这一番不知利害的一说。顺手又抽出了一支烟,打火机“砰”的一声,火还没靠近。赵雨墨突然就从身后出现了,撅着小嘴,“爸爸,我生气了!”然后看着身子开始发软的郭宁,“让你看着,你看的是个啥?”
“唉呀,一时高兴,顺手。好,不抽了。”说完将手里的烟塞回烟盒,然后连同打火机一起交给了雨墨,回过头看着郭宁,“你继续说。”
郭宁不去理会赵雨墨,“叔,我就一个凡人,想不到太高的层面,但是按照我那点浅薄的知识,我相信能量守恒。什么先富一部分,再带动另一部分。我不信,就那点钱,让谁赚?到手的人舍不得往外拿,你怎么赚?都说阎锡山给山西谋了福利,搞‘窄轨’搞得好。我觉得不是,这么做算不上闭关锁国,也算得上闭关锁省。‘窄轨’这一套,放到现在,根本搞不通。山西这地方,山又多,不像我在山东玩的时候,一马平川,最起码,人家修路也比咱花费低。所以,哪怕雨墨将来不想在国外定居,也别在山西呆着了,等您一退休,在沿海买套房子定居吧。”
“呵呵,你这孩子真有意思!”赵部长缓缓的倒酒,两个人的酒盅确实空了有一阵子了,“你这样的想法和你父母说起过没有?”
“说过!但是我爸觉得,煤矿还会火,毕竟这是资源,是刚需,觉得傍大腿还是比较轻松的。要不然也不至于托人把我送到省公司来,还是觉得公家的饭碗,比较瓷实。”不等赵部长举杯,这次郭宁先端起自己的,在空气中等待着。
赵部长这次砰的稍微用了一点力,手上也洒了几滴,“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干!”
两人同时一仰脖子,也同时“啊”了一声。
“其实你父亲说的也对,小郭。”赵部长的酒瓶被郭宁抢过去斟酒,自己双手交叉置于胸前,侃侃而谈,“不论山西还是哪里,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咱们国家最重视的是什么,是团结,是统一。所以山西作为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一些牺牲是必要的。相信国家也不会一味的漠视,总会适当的给予一点政策上的照顾。”
“叔,那不是我考虑的!”郭宁把酒添满,摇了摇瓶子,已经快要见底,心里也诧异,不知不觉,自己竟然喝了七八两。“我一个老百姓,我只考虑怎么让自己活得更好,我就是个俗人!上次那个老师说,晋商,靠的是什么,不是诚信,而是官商勾结。一开始我还不信,后来回去查,说的不无道理。准确的说,山西的每一次发迹,都借助了地理的优势和政策,但是,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不是共同富裕,而是大面积的贫瘠和少数巨富的对立。这几年,煤老板四处买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山西人过的多好呢。我上网查,咱山西人均收入这几年一直是倒数。”
“你说的也对,那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出去闯闯?要不你和雨墨一起出国吧,还有个照应。”
“算了,叔,没那个本事,也没钱。”郭宁本来想摇头,却发现一摇就晕,改成了摆手,“叔啊,这两年在矿上,把我那点傻劲都给磨没了,温水煮青蛙,等我反应过来,都晚了。我就这么瞎混吧,啥会儿混不下去了,走投无路了再另谋他路吧。难得您这么开明的父母,还能主动送孩子出去,我觉得真好!特棒!”
“哈哈哈!”赵部长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把赵雨墨又从厨房震出来了。
“咋了这是,耍酒疯呢?”赵雨墨看着郭宁,“跟我爸胡说八道什么呢?”
“没说啥啊?”郭宁自己也莫名其妙,没觉得自己讲过笑话啊。
赵部长伸手抓住了赵雨墨的一只手,轻轻的抚摸着,“你这个朋友真有意思,居然夸爸爸‘真棒’。好,这个生日过的有意思!来,干了这杯,不喝了!”赵部长说完竟然站了起来。
郭宁赶紧往起站,但是脚下一软,又坐回椅子里。心里除了慌乱,还有些难堪,赶紧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干!”
赵雨墨绕过赵部长,拿起酒瓶晃了一下,“喝完了!你俩真够可以的!爸爸,我扶你去卧室休息吧?”
“不用,有你妈呢。老太婆,出来扶我一把!”接着又对着郭宁说,“小郭啊,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有机会咱们再喝。”
郭宁呆呆的站在原地,一步也走不动。直到赵雨墨把赵部长送回卧室,走到他身边,问他:“和我爸说啥了?可以啊你,这么能喝?”
“我也不知道我说啥了,我都懵了。”郭宁在赵雨墨的搀扶下,倒在了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