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楼下的小公园里,黄艳艳的迎春花开的正浓。昨天这个时候,言老师说过等病痊愈了他想下去看一眼。墨尘露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发短信给海止水让她偷偷从公园里采摘了一些。
病床被医护人员一点点从病房里挪出来,海止水把手中还未送出的迎春花,轻轻放到了床上。
墨尘露在房间里歇斯底里的呐喊,每一声都喊进了众人的心里:“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走,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言御生的尸体被推进医院的负一层太平间,海沐廖和墨格嘉刚刚办理完死亡手续和后续工作结束,海止水突然打来电话说墨尘露不见了。
众人皆是一愣,围着大半个医院找了一圈。无奈之下仁修只好调动医院的摄像头来协助找人。
“言老师死了,她一定很伤心,我怕她撑不住就去买了两杯咖啡。我回来她就不见了,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我好害怕,墨哥哥,尘露现在精神萎靡不振,我害怕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海止水自责的一边哭一边抹眼泪说道。
“别胡说!”海沐廖瞪了她一眼。
“找到了。”仁修镇定自若的说:“她跑去太平间了。”
“什么!”墨格嘉大惊失色:“快,快去把她拉回来!”
仁修伸手挡住他,严肃的接着说道:“停尸房是个冰窖,为了避免尸体腐烂。你们都不要下去了,我来。”说完,不等墨格嘉说话,率先走进电梯。
他已经多久没来这负一层了?距离上一次手术失败是什么时候?
身为临床内科特别医师,他经常深夜接到一些急诊病人。车祸、火灾、刀伤、自杀……不论哪种原因,深夜急诊的患者总是鲜血淋漓的躺着进来,无一例外。
他深深的想了想,上一次踏进太平间的时间是去年的夏天。一场误会,导致男方被女方用瑞士军刀捅了十三刀,抢救无效死亡。每一次从他指尖流逝掉的生命,他总是自责自遣,患者死后,他一个人在太平间发呆了好几个小时。脑海里全是当时抢救患者的画面,历历在目。
叮——
电梯门开,仁修皱皱眉,从电梯出来再次踏进太平间。
“呜呜呜……”
四周冰冷刺骨,寒气逼人。一排排铁床架子上摆放着整齐的尸体。有老人的、小孩的、年轻女人的、身体强壮男人的……
仁修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像身临其境在恐怖电影里。
“尘露?”他试着叫了一声。
阴森森的,黑暗无比的角落里传来一阵阵凄惨的女人啜泣的声音:“呜呜呜……”
他镇定的站住脚步,仔细听了听,确信这就是墨尘露的声音才继续朝前走。
当路过一个母婴尸体时,他眼睛不自觉的看了一眼。虽然尸体上边盖着白布,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那肿胀庞大的肚子十分突兀。他看了看女人脚趾上挂着的标签,上边的死亡日期标注为今天上午。
应该是从妇产科那边送过来的,母婴尸体下面传来阵阵恶臭,促使仁修捏住鼻子加快了脚步。人死后,大小便失禁是正常现象,因为大脑死亡因此身体所有功能全部失效。
终于走到尽头找到了趴在言御生尸体上失声痛哭的墨尘露,仁修走过去把白大褂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她抖了一下,冷的眉毛都结了一层白色的冰。墨尘露泪眼朦胧的抬起头,“不是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吗……为什么……为什么……”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尘露,咱们回去吧,好吗?”
“不要,我要在这儿等老师醒过来!”她倔强又固执的说。
仁修无奈的摇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骨头都凉了,言先生如果还在世他一定不希望你抱着一堆白骨哭的昏天黑地。这儿温度太低,再这样下去你会被冻死的!”
是啊,骨头都冷了……
所以她要帮他暖和过来!
墨尘露掀开白单,纵身一跃跳到言御生身上,脸贴着他的胸膛。眼神空洞的小声说道:“老师,老师,老师以前你帮我暖小手,现在我帮你暖骨头。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墨尘露!”仁修紧紧拧眉,两只胳膊有力的将她从死尸上拉起来狠狠朝她打了个巴掌:“你清醒一点!!”
墨尘露大病一场,好不容易醒过来一次,无休止的哭,哭累了又晕过去。就这样反反复复持续了三天三夜,墨格嘉、海沐廖、海止水轮流照看。
“止水,你休息一下,这儿我来看着吧。”海沐廖敲敲卧室的门,轻声说道。
海止水摇摇头:“哥,你再让我陪她一会儿。以往这个时间,尘露该醒一次了。我有些话想对她说,说完就换班。”
海沐廖只好点点头,又帮她们合上了门。
墨尘露做了一个漫长毫无顺序的梦,她梦到自己和言老师坐在在那栋海边别墅里唱情歌;梦到她穿着粉色的小围裙给他做饭,梦到他们一起上班。梦到他宠溺的揉着自己的小脑袋,嗅着秀发,表情沉迷。梦到他眼底那份满满的宠爱和柔情……
然后眼泪不争气的又从眼眶里滑落,沾湿了枕头。
“尘露,尘露醒醒。”海止水小声喊她。
喊了好几声,她才慢慢睁开眼睛。“止水……”
“是我,尘露。”海止水忙握住她伸在空中的一只小手,“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说着,止水从口袋中掏出一只录音笔。这是小护士在打扫病房时,说从枕头下边找到的录音笔,想必是逝者留下来的。
墨尘露看到那只录音笔,激动得瞪大双眼,她认得。这是她送给老师的录音笔,她经常录一些甜死人腻歪歪的话进去,然后让他反复听。表示自己对他死心塌地的感情,表达他在自己心中的重要地位。
时间过去好久,她都快忘记这只录音笔了。
“我想这里面一定有言老师想要对你说的话,你慢慢听,我就先出去了。”海止水把录音笔地给她,慢慢走出卧室,帮她和上门。
她举着录音笔的手在颤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她努力镇定快要跳出来的心脏。
点下播放,里面慢慢的传来富有磁性的言御生独有的声音——
“尘露,我爱你。”
“还记得你高中时我们一起去的瞭望台吗?那时你傻乎乎的说要用同心锁捆住我,却忘记带锁。这次,趁着除夕期间,我偷偷背着你又去了一趟。不过这次,是我要把你捆在我身边。”
“冬令营时你患上的雪盲,医生说冬天不定时吃药很容易再犯。你说过最讨厌吃药,虽然我用强硬手段逼你就范不是不可以……可是我不想让你难受,于是最近你来我家吃的饭菜,我都偷偷撒上了药。没想到吧?”
“对不起,尘露,我擅自计划好了你的未来。我想和你结婚,你现在花一样的年纪,应该快乐幸福的生活,可是我却擅自自私的想让你嫁给我这个二手货。你哥哥曾经找过我,他说的都对,我糟蹋了你十六岁到十八岁的青春,现在贪婪到连你的未来都不想放过……”
“真是的,我一个三十三岁的老男人居然对着一只笔在煽情!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尘露,今天我真的太开心了,你居然说想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你真傻,怎么能被我这种老男人栓一辈子呢!”
“咱们的小孩,要是个女孩就好了……一定长得像你,貌美如花。”
“曾经说着不分开、不抛弃、不放弃。对不起,结果我还是把你弄丢了……”
听着他的声音,墨尘露好像再一次感受到床边凹陷下去,坐来一个人。大手拂过柔滑的长发,言御生满是爱恋的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对不起,结果我还是把你弄丢了。
老师,你真的把我丢下了。
丢在这个冰冷刺骨,只有黑白色相间的世界上。丢在人潮涌动的城市里,就算我迷失方向,你再也不能及时出现帮我指明前方。
老师,你真是太狠心了。
她抱着那只录音笔,早已泪流满面。墨尘露躺下,从被子下边掏出一件穿到发黄的白衬衫,上面还依稀残留着他的味道……
言御生的葬礼被安排在三天后。
葬礼上,她见到了苏锦绣和邵兰。墨尘露在心里骂了一句言老师的桃花运,走到邵兰面前,向她伸出手。
邵兰擦了擦眼泪,同她握手。
俩人无话可说,苏锦绣盯着她们握手,松开。甜美的娃娃音不减当年:“你过来,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墨尘露看了一眼邵兰,对方的眼睛又大又圆,湿漉漉的。她对苏锦绣说:“我也有些话相对邵兰说,不如我们一块吧。”
苏锦绣瞥了一眼邵兰,默认。
三个人来到一处人少的地方,苏锦绣抱臂说:“他在美国的那些年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总是早出晚归,把自己喝的醉醺醺的回到家,嘴里喊着“尘露”这两个字,自甘堕落。言家在他回到美国不久后,安排了好几次相亲。他每一次都举着钱包中你高中时代的一寸照片说,你是他女朋友。”
苏锦绣顿了顿,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静静听的邵兰,继续说:“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和你相见了。他一边爱着你,却也同时恨着自己。从前,我不知道你究竟哪里好,现在,我明白了。你真的很大胆,很有勇气,一个人闯进肺结核病房,如果换做我,我做不到。”
这么久,她第一次敞开心扉。而且还是和自己的情敌说真心话,苏锦绣身为女强人,很少认可赞同某个人。但是今天,她破天荒的认同了墨尘露。
“只要心有所属,和爱的人在一起,不会有任何事阻拦我们。”墨尘露坚定无比的说道。
墨尘露以为言老师在美国的那段时间,是彻底想要把她忘掉的。她以为邵兰的腾空出现是因为他想要忘掉她,想要摆脱她。没想到,邵兰仅仅只是因为跟她长相接近,言老师从来没有想过要忘掉或者放弃她,每一分每一秒,从未有过。
苏锦绣从包中取出一本笔记本递给她,大步流星的离开,没有回头。
墨尘露看了一眼笔记本,确认是言老师的东西,珍惜般收进怀里。充满歉意的对邵兰说:“对不起邵兰。”
邵兰苦笑,“没事儿,都、都过去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道歉,总之心里过应不去。也许说出来能让我好受点,真的很对不起,从前对你说过很多过分的话,你现在打我骂我也好,只要能出气就行。”墨尘露深深鞠躬,吸了吸泛红的鼻子。
邵兰轻轻拍了她一下,说:“算了吧,要怪只能怪我爱错了人。”墨尘露诧异的抬起头,只听面前的女人又说:“墨妹妹,你好自为之。”
墨尘露抱着怀中的那本笔记本重新再一次来到市郊外的瞭望塔,一眼望过去,瞭望塔的护栏上挂着许许多多的同心锁。全是小情侣们一起挂上去的,大部分都生锈变得非常松动一点不牢固。这座瞭望塔已经很久没有迎来新客人了,她一眼就看到了一把崭新的同心锁被挂在最明显的扶手上。
墨尘露焦急的跑过去,果然,锁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言御生&墨尘露。
字如其人,还记得言老师第一次在讲台上书写自己名字的时候,她就看痴呆了。一手好字,人长得也俊美。那时候,她天真烂漫的还在本子上模仿过一段时间他的字体。
她打开怀中的笔记本,空白一片,只有第一页纸被他写了这样一句话:
“我爱你,真希望回到从前,回到爱如初见,沉浸又美好。”
——若爱如初见,愿时光回到从前,我一定狠狠爱你绝不逃避。愿时光倒流,这次,我一定紧紧抱住你,绝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