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下,周宏伟在巷道里等待着,一直等了很久,早上就应该送下来的润滑油,一直等到下午还没到,如果检修完成不了,这又是一起“事故”。而且更要命的,还不让人休息。明明是一个班的支架检修,就是因为润滑油迟迟不到,周宏伟带着人清理了一天的煤泥。
也不是没有胶轮车从巷道经过,问了好多次,都没有他的货。周宏伟也给地面打电话,问是怎么回事儿。后来才知道,其实早上已经送下去一桶,但是不知道被谁给“截糊”了。可是停产检修期间,胶轮车每一次的上行与下行,都清晰写着那个队组送什么。想插队,不可能;想捎带点东西,没空。
周宏伟虽然是队长的亲戚,但是他那点威望,也就在队里好使。哪怕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胶轮车司机,都不会把他当个人物,相反,周宏伟在地面的时候,还得经常“孝敬”着点他们。而且不敢挑,是所有人都要孝敬着。倘若让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感觉到偶此薄彼,那可就摊上事儿了。
终于,又一束刺眼的灯光拐过了路口,刺的周宏伟脸上一阵抽搐。听到司机按了两声喇叭,便知道司机也看到了他,毕竟工服上都贴着反光条。周宏伟晃了晃从帽子上摘下放在手里的矿灯,示意司机停下。
胶轮车噪音本来就极大,在这狭窄的巷道里,到处是回声震荡,开到身前的时候,就像是把脑袋塞进了发动机。司机们已经习惯大声吼叫,“咋了?”
周宏伟趁着停下的功夫,立刻趴到马槽上去看,看看有没有自己要的润滑油。司机不由分说,赶紧拉起手刹:“唉!下去!快下去!”
周宏伟知道,自从停产检修以来,工作量加大了,以前下井是八小时,而且是从开始干活计算,一直到接班的人到来,实际一天耗费在工作中的时间都在九小时以上。现在,又加了四个小时,简直是要人命。而且,那所谓的奖金,还不知道会不会被各种理由克扣掉。但是周宏伟还必须干,因为,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回答,没办法。
而且,虽然工作强度几乎是翻倍的增长,劳动纪律的要求也在翻倍的严格要求。胶轮车的马槽,严禁工人爬上去,之前就有人在监控中看到有人爬车、蹭车,直接被扣掉了一个月奖金,而且胶轮车司机承担连带责任。因此,现在的车,就成了司机的钱包,任何人的手都不能摸上来。
周宏伟赶紧解释,避免交恶:“没事,我知道,我看看有没有我要的油。”
“哪个队的?”司机没有离开那小的能蹭破头皮的座位,只是一个劲儿的扭头大叫:“离远点!哪个队的?”
“二队!二队!采二队!”周宏伟在井下已经喊了一天,这两天风机调试,风量增大了百分之三十,几乎把声音都要吹散了。
“有!有一桶!离远点!”司机除了大喊之外,还得注意看看马槽后面有没有站人,避免车体自卸的时候伤到任何人,毕竟,一点点的失误都关系着饭碗。
周宏伟绕着车跑了半圈,跑到了司机身边,就像一个热情的泊车小弟,“没事!起吧!起!”
胶轮车的后斗慢慢翘起,周宏伟眼睛盯着车斗,心里却在想,剩下的时间,如何完成支架的检修。毕竟这个工作是要求今天完成的,但是下一个班的工人并不懂检修,他们才是真正清煤泥的人。
眼睁睁的看着车斗翘起了三十度,却没有像以往那样,传来叮叮当当的东西摔落巷道的声音。周宏伟不解,司机同样不解,两个人结伴走到了车尾,才发现,不知道谁干的,用粗铁丝把马槽门给锁死了。
“我操!都鸡巴瞎干呢!这车能不坏才有鬼啦!”司机破口大骂地面的人。胶轮车虽然是连接地面和井下的重要纽带,但是为了提高效率,通常是一辆车两个人开,一人地面、一人井下。而这个司机,骂的正是地面的司机。“真鸡巴,说了多少次了,不敢这么纽。这么纽的话,门就打不开了,时间长了马槽也要变形。都鸡巴瞎干,真他妈逼!”
但是周宏伟已经看到了那个醒目的大红桶,就像是胜利在向自己招手,赶紧拍着司机的肩膀:“没事,你把斗子放平,我把油扔下来,剩下的你就不用管了。”
“撇逼了吧?一桶油三百多斤了,你能掀下来?我可不管上去啊,我腰不好。”
周宏伟知道这些司机,平时坐着挣钱已经成了习惯,让他们屁股离开座位干活,是不可能的。“我试试吧,赶紧扔下来,你继续走你的,我再把工人叫来滚桶,这样,谁也不耽误,你还能多跑一趟,挣一点是一点吧。”
周宏伟的话说到了司机的心里。以前煤矿效益好的时候,司机们在井下挣着一样多的钱,不管远近,轮到谁,谁开车去送。但是自从王小明提出了新的绩效考核方案后,改成了看一个人一天跑了几趟车,却没有考虑远近。王小明自以为聪明,觉得这样司机们会紧张起来,提高效率。
但是实际的情况恰恰相反,就像他之前的每一次提议一样。司机纷纷打起了小算盘,越是远的活、难卸车的活,越是没人干,离得近的、容易卸车的,抢着干。有时为了这事,还频繁吵架,井下的带班队长,每天顾不得检查别的,就顾着协调纠纷了。
司机一听说能赶紧回去多跑一趟,也对周宏伟放松了警惕,等他把车斗降平,任由周宏伟穿着大雨靴翻上了车斗。
车斗里除了一整桶的润滑油,还有一些刮板和托盘散乱的扔着。周宏伟把矿灯又别回头上,这样才能腾出双手去抬那桶油。
周宏伟先用力踢了两脚,把油桶摆正。车斗的帮并不高,只要把油桶竖起来,一切都就好办了。周宏伟试着把手伸到了油桶的一边,托紧边缘,自己给自己鼓劲,喊着“一!二!起!”
可是,油桶实在太重,周宏伟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血管都要爆炸了,但是油桶可能离开车斗的底连两毫米都不到。
就这样,周宏伟反复试了几次,油桶依旧只是晃了两下。
“行啦,别白费劲了,赶紧去叫人吧,我等等你。”司机坐在座位上看到了周宏伟的几次尝试,忍不住提醒他。
其实周宏伟也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太有限,但还是想试试。而且,如今井下全面检修,润滑油到哪里都是抢手货。他就怕自己叫人的功夫,司机把车开走了。司机可用不着担心没地卸车,后面大把大把的人都在等。即使有的用,也可以先存着,反正哪个工作面,也得十几桶才能喂饱所有的支架。何况,除了支架,单体柱也需要加注。
周宏伟其实要等的,就是司机的一句话,“说好了啊,你等我十分钟,我叫人去,可不能跑了啊!”
“行啦!快去吧!我大不了眯一会儿。”说完司机竟然把帽檐往下压了一下,遮住眼睛,也把车熄了火,真的是要睡觉一样。
而且不说别的,单是这熄火已经足够说明诚意了。因为这些胶轮车大多年久失修,一旦熄火,就有可能面临点火的可能。所以井下的车,没有特殊情况,从来不熄火。
周宏伟感受到来自车体的震动消失了,赶紧兴奋的跑进工作面。十几分钟后,后面跟来了四个工人,嘴里面也是充满了抱怨:“真他妈逼,等个油等一天,这咋出工?天天叫唤不出工,你倒是把东西备齐了啊!连个油也没有,干的是个屌?”
安稳工友们的情绪,也是材料员的日常工作之一,“行啦,都哔哔啥哔哔!赶紧把油卸下来,干不完还得加班,都不想回了?快,上车!”
来到车前,周宏伟一马当先翻进车斗,可惜车斗空间有限,站了两个人,已经多不下一个屁股了。下面的人喊:“行啦!两人足够!你俩兜下来我们推回去!”
车斗里的周宏伟犯了愁,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来!干!”周宏伟用力的大喊着。井下的人见不着太阳,感受不到热量,对他们而言,最大的鼓励,除了钱,就是这一声声穿破耳膜,震撼心灵的号子。
周宏伟和另一人,肩并肩抵在一起,大喊:“一!二!起!”
油桶似乎稍稍抬起来一点。“加油!一!二!起!”
明显感到,周宏伟的手指已经可以伸到了油桶与车皮之间的空隙,这样能更好的发力。“一!二!起!顶住!别泄劲儿!”
“一!二!起!”周宏伟的脸一定是通红的,但此刻却是乌黑的。
“一!二!起!”周宏伟再给工人打气,更多的是再给自己打气。
“一!二!起!”当桶沿已经靠近两人肩膀的时候,只需要再多坚持一下,就是成功。
“一!二!起!好!”油桶终于站起来了!
“换人!上来两个,让我下去缓缓。”周宏伟感觉这两下子就出汗了。但是他没注意到,油桶有少量的渗漏,而他刚次啊无意间踩到了脚上,当他要跳下车的时候,“润滑”了一下,周宏伟的身体在空中被放平,摔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