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 代沟

026,1994年,七月

2018-01-15发布 2907字

我跟在父亲身后,走进了姑奶奶住的屋子,突然间觉得,炎炎夏日,被挡在了门外。

在院外的时候我不曾注意,因为我担心院子里跑来跑去的鸡,会不会啄伤我暴露的小腿。当然成年后的我知道当时是多虑了,鸡恨不得躲的我远远的。

姑奶奶住的屋子非常的高,在我看来就像进了庙一样,而且我一直记得很清楚的,就是屋子的正中,有一根巨大的房梁,感觉上是把一根参天巨树横挂在天空中一样,而这房子,就是这个巨树的枝叶向大地索取的怀抱。

“姑姑唉,你这房子就好啊!”父亲也不由得感概,后来我才得知,父亲成年后,也是第一次回来。

姑奶奶一个劲儿的笑,“傻孩子,咱家哪有这本事盖这么好的房子,这是咱村以前那个地主的。土改的时候,属咱家穷,连个住处都没有,这才把这房子分给咱家。”姑奶奶看了一圈,“大是真大,我一个人住,太空。”

我后来才知道,姑奶奶说的咱家,和我们并没有关系,因为当时她已经出嫁,算作人家的人。

姑奶奶和祖母坐在土炕上,父亲随手抓了一个木凳子抱着我坐下,“姑姑唉,土改那会儿,不是斗地主呢,戴上大帽子游行、开会,咱村有没有?我妈也不知道。”

姑奶奶看了祖母一眼,眼里藏着一种窃喜,“你妈咋不知道,她能不知道了?你妈以前还给地主干过活了。她是不好意思说吧。”

祖母微笑着,就像我害羞时一样,“有甚好说的。”

“那会儿也有,说是要把地主家的粮和地都给我们分了。咱村的那个地主,人挺不错的,谁家要是揭不开锅了,去地主家接济点粮食,很正常,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能还上就还,还不上也没见过要帐。咱村人都还比较老实。”

“不怕还不上被地主家的人打?”父亲饶有兴致的说起,似乎他错过了许多精彩的故事,而我,也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这点,遗传的很稳定。

姑奶奶和祖母都盘着腿在床上笑起来,像两只脆弱的不倒翁,姑奶奶一脸的嘲讽,“孩儿啊,你这是说书看多了吧,还地主打人,你以为演《白毛女》呢?地主家里除了一家三口,就只有个老光棍赶驴,平时帮着买菜啥的。说实话,咱村这几十户人,基本上都欠着粮,但是也没见人家打过谁、骂过谁,一般走大街上碰见了也不提这档子事,都是讨生活,地主家不差那一口,不和你计较啊。”

“那后来游街了没有,没有给地主扣帽子,朝脸上扔鸡蛋啥的?”

“可不敢,鸡蛋可是好东西,可不敢糟践了。”祖母难道插了一句。“帽子倒是戴了,但就是用窗户纸糊了一个,也不重。意思意思就得了,可不敢像报纸上说的把人胳膊都撇折了,坏良心。”

“可真是!那会儿鸡蛋也是稀罕东西,不像现在这么多,吃都吃不完。下午回的时候拿点鸡蛋,我一个人吃不了,都是自己家下的。”姑奶奶接着说,“那会儿好像确实也游街了,咱村就那一条街,几分钟就走下来了。后来市里的领导还觉得不够,说是不深刻,让来回走了好几遍。”

“也是押的走了?地主反抗没有?”

“没有,有甚好反抗的。谁当官谁说了算,让咱干啥咱干啥到行了,还要咋。后来让地主分房子、分吃的,人家一声没吭,都分了。给人家分了个破房子,走风漏雨,人家也没吭气。市里来的领导还让你妈站出来讲话,让说一说地主的恶行,问有没有欺负过你妈。”姑奶奶说到这,歪着脑袋看着祖母。

“确实没有,你让我说甚?”祖母还是一根筋儿的晃来晃去。

“你妈手巧,全村有了名,地主逢年过节做个衣服、做个被罩,都是你妈给缝的。也沾你妈的光,有时候拿回个地主家的旧被子,我们拆开线,把棉花重新弹了,还能拆成两床薄被子。”姑奶奶饶有兴致的说着,“不过确实是,咱村那地主,批斗的时候让我们讲,我们也说不出来个子丑寅卯,后来也就不批斗了。这二年还弄不弄生活了,我这眼简直不好,穿个针都费劲儿,你那女子,会不会?”

“我还行吧。现在孩子们啥东西都是买,也用不着咱们。咱费劲给人家做好,人家还嫌土。”说这话的时候我见祖母狠狠瞅了父亲一眼,父亲赶紧低头躲了过去,和我对着眼傻笑。“我那闺女不行,手太笨,不用说剪窗花,缝被子都缝不成一条线,被罩和被子还能缝到一起,气死我了。”

“奶奶,我会!”听到祖母说缝被子,我兴奋起来,因为我记得,我能给奶奶穿线。

“行!还是我的孙子好!”祖母看着我笑呵呵的说,“都说养儿防老,防的是个屁,还不如孙子。”

姑奶奶:“也不能这的说,还是好吧,我那闺女一年才回来一趟,平时就我一个人。还是儿子好啊!再说了,没有儿子,哪来的孙子?”

“姑姑唉,咱先去地里转转吧,我和我妈下午还得回了。”父亲看了一眼手表,突然着急起来。

姑奶奶笨重的从床上挪下来,走到了墙角的一个木桌子处,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黄纸一捆香。我注意到,桌子上,摆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一个老头,带着一顶帽子,瘦巴巴的。我还问父亲:“那是谁的照片啊?”

父亲说:“那不是照片,那是画像,画的是太爷爷,以前那会哪有相机啊。”

父亲从姑奶奶手中接过东西,“妈,您和姑姑坐会儿,我带杨正上去看看。”

“上了香赶紧回来啊,孩子魂轻,不敢受了吓,回去就生病了。”祖母担心的看着我。

父亲带着我走出了院子,顺着村里唯一的一条小路向远处走去。村里的路都是土,两边的房子时不时还有人把脏水泼到路上去,显得泥糊糊的。

父亲偶尔还和探出头来的人打招呼,我也不知道他究竟认识不认识。

这条小路一直是缓缓的向上爬,路的尽头是天,一眼望去,真不知道父亲要去哪里。我假装腿疼走不动,没想到父亲把手里的黄纸和香交给我,把我背在了脖子上。骑到父亲的脖子上,似乎空气中的臭味,一下子淡了许多。

走过最后一间房子,我看到了一片玉米地,但是并不像我在书本上看到的那种,一望无垠,而是被划成一个又一个的方块。我似乎看到了很多玉米露出长长的穗子,就像一个个在河边洗头的女人。

父亲背着我,走在方块中间的小路上,一颠一颠的,我倒是很开心。此刻四下无人,世界仿佛都是我们的。但是我不知道的是,这样的日子,我这一生,为数不多。

后来,走过了玉米地,我看到了一片空地,竖着很多石板。父亲把我放下来,带我走到其中一块石板跟前。我知道,这是墓碑,但这块墓碑,以及其他的墓碑,看上去不是很完整,上方似乎都多少受了点“伤”。而且,我们面前的这一块,上面几乎看不到任何文字,颜色也像极了家里被洗涮的过于干净的水泥地,左上角还缺了一块,就像被人用锤子砸掉了一样。“爸,这是谁的呀?怎么连字都没有。”

“下面埋的是太爷爷,就是爸爸的爷爷。”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双腿跪地,我学着他的样子跪下,把手里的东西交给父亲,父亲拿出打火机,点燃了黄纸,然后再用黄纸点燃了香。黄纸很快就化作了灰烬,风一吹,不留下一点痕迹的走远了。

父亲将香握在手里轻轻挥动两下,便灭了火苗,本来我还打算吹一口的,但是父亲一手捂住了我的嘴,“记住,这个火不能用嘴吹。”

我还要问,我不懂这是为何,父亲一根手指顶在嘴前,示意我保持安静。既然如此,父亲的话,听着就好了。父亲将香举至额头,闭目停顿了几秒,然后用手在地上扒拉了几下,立起一个松松软软的小土堆,把香稳稳插进去。然后跪着向后退了几步,跪着磕了三个头。我觉得父亲太滥竽充数了,头都没碰着地面。“爸,你看我!”然后兴奋的“梆、梆、梆”就是三个响头。起身的时候,额头红了一大片。

“哟!你倒是孝顺,其实没事,心意到了就行。”然后拉着我起来,对着墓碑大喊一声:“走啦!爷爷!生日快乐!清明再来看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