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美凤不记得是怎样回到屋里的,她跌跌撞撞地走回家里,只听梅花说道:“小姐,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
“快扶我上炕。”
好容易把她扶上炕,给她盖上被子,美凤的牙齿“得得”地磕碰着,身子抖成一团。
“小姐,你的手冰凉呀!”梅花惊叫道,再说什么,美凤早已“嗯、啊”地不知所云。
“小姐这是怎么了?上午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不大会子竟这个模样了。”梅花赶紧跑到许金氏屋里,见许金氏正在明影里纺棉线,便急乎乎地说道:“太太,快去看看吧,小姐她不行了!”
“什么?谁不行了?”许金氏猛不丁地被梅花这无来头的话弄蒙了。
“俺家小姐不知道怎么回事,躺炕上不醒人事了……”梅花“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婆娑地上前拉着许金氏的手往外拉。
“梅花,你别哭,我这就去看看。”线穗子被扔到墙旮旯里去了,许金氏不知哪来的力气,噌地跳下炕来,趿拉着绣花鞋就往外跑。
“嗳呀,俺的皇天,这孩子是怎么了?”许金氏看到儿媳妇盖着被子哆嗦成一团,伸手往她的额头上试试,额头滚烫,“老天爷,她这里发皮寒了,梅花,快到门房里找卜管家,让他到街上找医生来,快!”
“好!”梅花风一样跑出去了。
“俺的皇天神,你这是咋了,可别吓俺了,你快好起来吧……”许金氏切了厚姜片让美凤含在嘴里,分咐秋玲赶紧生火烧开水,卜管家请来了南街的老中医胡太朋。
“少奶奶染了伤寒,服一副汤药就会没事了。”胡医生的话让许金氏多少放下心来。
“胡医生,儿媳妇有四个多月的身孕,用药可要斟酌些。”许金氏还在惦记着美凤肚子里许家的骨血。
“从少奶奶的脉息上就看出来了,恭喜老太太,孩子无恙,所煮汤药是专为少奶奶这种情况准备的。”
“那就谢天谢地了。”送走了胡医生,服侍着美凤把汤药喝了,许金氏一直陪在健林房里,寸步不敢离开。
晚上掌灯时分,许家陆回来了。许金氏便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了,只见许家陆眉头紧皱,低声说道:“儿媳妇有孕在身,你要多往她屋里来,多安排几个丫环伺侯,千万不可大意,别的人都很忙,你可给我盯紧了,要是出什么意外,我可拿你拭问。”
“让秋玲、梅花两人来服侍吧,我也不敢掉以轻心了。”
健林回家的时候,已八九点钟了,为了筹款的事,他跟叶承蕴商量了许多方案,丁吾方那一万两就免了,叶承蕴的五万两已送到他手里,许家的银子都存在荣盛钱庄,十万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蔡少芬老板正在多方筹集,三五天之内就筹备齐了。
“少爷,少奶奶着了风寒,已喝了汤药,正在炕上发汗呢。”秋玲一边给健林倒茶,一边告诉他。
“少奶奶感冒了?”健林有些意外,早上还好好的,说完就到里间去看,刚进门那会子,他还认为老婆早早上炕睡了,所以没有惊动她,便在外间的桌旁喝水想心事。
梅花见少爷进屋来,便轻轻挪下炕,让健林到近前查看,美凤喝过汤药后,才算服贴了些,头朝里,侧着身睡着了,汗水从黑黑的发丛里向外渗,脖颈处,发丝被汗水粘在了那白玉般的皮肤上,健林的心里泛起了阵阵愧疚的涟漪,轻轻为她掖掖被角,踱到外间,让秋玲和梅花两个回去睡了,由他来照应吧。
这个十七岁的女人,为了许秦两家的姻亲,而听从了命运的安排替姐出嫁,自从跟了他——许健林,哪儿有一天舒服的日子过。他走南闯北,风里来雨里去,成年累月在外面,让她担多少心,每每短暂的相逢,却从没有听她埋怨过,他负气不理她,她也无怨无悔,老天可怜她,让她怀上了他的孩子,我许健林如果还是个男人,就不应该再迁怒于这个柔弱的女子,从此就认了吧。
半夜里,灯花“啪”地一声炸响,美凤醒来了,伸手一摸头发,湿漉漉的,那身浅蓝色的棉睡袍也裹在身上,口渴得厉害,便开口叫了两声,“梅花,梅花…”没有人应答,看样子梅花也睡觉去了。她强撑着身子倚着炕头坐起来,见外面的灯还亮着,扭过头看时,眼泪便模糊了双眼。
却见健林伏在桌子上,头枕着胳膊睡着了,那根又黑又粗的辫子从脑后滑到两片肩胛之间,无力地垂下来,及乎要触到地面上,唉!这是何苦,二月天里,晚上冷着呢,可别把他冻着了。想到这里,美凤披衣下炕,从柜子里找出健林的薄棉袄,趿着鞋,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到桌前替他披在身上。虽然手段很轻,倒把他惊地打了一个冷颤,忽地爬起来,醒了,本来健林就没敢睡踏实,睁开眼就看到美凤一只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正在给自己身上披衣服。
“美凤,你怎么下地了,别冻着,快到炕上躺着。”健林站起身来,一把抱起她,往里间走来。
一股暖流瞬间流遍了全身,多久天没有被这双有力的臂膀抱过了?那还是在结婚入洞房的时刻,他抱她这么一次,还记得那“咚咚”地心脏碰触胸膛的声音,还记得那坚硬如铁的结实的胸脯,还记得那呼呼的喘气声;还记得那男性的勃发的体香……真想永远地被这个早已真心爱上的男人抱在怀里……
“健林哥,你也上炕来吧,地下多冷。”美凤说道。
“好嘞。”健林上炕后,便问了一些她身体的情况,急性感冒来的急,走地也快,喝过汤药,睡过一觉之后,发了这一身汗,美凤感觉好多了。
“健林哥,款筹的事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十万两吗?”
“十五万两。”
“离五十万两还差得远哪。”
“是啊,再想想其他的办法吧。”健林叹口气,“你刚刚出过汗,不用管这些了,快睡吧。”
“没事。”美凤轻轻说道:“健林哥,我还有两千两,是出嫁的时候,娘放在陪嫁的小箱子里的,你拿去用吧。”
健林被美凤的话震住了,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美凤因发热出汗而面色红润,两眼闪着漫柔的泪光。他一把抱住她,使劲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还是自己老婆好啊!
天亮了,一群喜鹊在健林屋外的树林子里争窝而吵起来了,鸟鹊们的争吵声惊醒了睡梦中的许健林。醒来后,发现自己的一条胳膊还压在美凤的颈子下面,只见她那好看的鼻翅一张一翕,发出均匀的鼻息声,她是躺在自己的怀里睡了一夜,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起了反应,他实在不想打搅她的好梦,真是一个病美人,让她多睡一会儿吧,健林轻轻把胳膊向外抽,就算如此,还是把美凤惊醒过来了,于是两个人醒来便依靠着炕头说话。
“健林哥,我想回娘家去一趟。”
“为什么?”
“为你的水泥厂呗。”
“傻丫头,你家里有那么多钱吗?再说你爹愿意借给我吗?”健林调皮道。
“我爹怎么能不愿意借?”
“不用了,让岳父大人安心好了,我还有别的办法。”
“健林哥,我要跟你到青岛去。”
“你去干什么?”
“我要去陪着你,给你做饭洗衣伺侯你。”
“得了吧,你现在正怀着我们的孩子,你连你自己都伺侯不了,等把孩子生下来,养大了,再跟着我也不迟。”
“我那不就老了走不动了,没人要了?”
“到时候你成了老太婆我成了老头子,我们养一大群孩子,我们还在一块儿。”
“好嘞,我听健林哥的,可不要骗我呀?”
“不会的,我们一言为定!”
“二哥,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同意拿十万两银子到青岛去打水漂”。
“三弟,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昨天我也跟你解释了,十万两银子是投资建水泥厂!不是打水漂!”
“我不管,反正我也没有亲眼看见,道听途说的事二哥也能相信?”
“健林说的话你也不相信吗?!”
“二哥,社会都乱到什么程度了?人人小命都不保了,义和拳都到咱眼皮子底下了,谁还有心思去投资,你没看看那海兴河边的大烟馆、妓院、戏楼子什么的,人们挤破头地往里拱,咋了?及时行乐呗,还不知哪霎义和拳的大刀就架脖子上了,都到什么地步了。”
“老三,你这是什么话,健林是那种五马六混的人嘛?”许家陆生气地把茶碗掼在桌子上。
“那也不好说。”许家通一点也没有示弱的意思。
“老三,你是存心与我过不去是吧?你到底想怎么样?爹娘走地早,大哥还尸骨未寒,你是想让许家四分五裂是不是?”许家陆厉声说道。
“不用给我扣帽子,我也没这个胆儿,把白花花的银子往老鼠窟窿里掏,别人不心疼,我心疼。”
“老三,说句良心话,许家能熬到现在这个程度,你许家通为这个家捧回了多少银两?”许家陆腾地站起来,手指头几乎要敲到许家通的额头上。
“我……”
“你哑巴了是吧?”许家陆喝问道。
“哟——”许秦氏一摇三晃地大步走了进来,阴阳怪气地说:“二哥,你生什么气,嚷嚷什么,以大话欺人是不是?”
“老三家,这是男人商量问题的地方,你给我一边去!”许家陆被许秦氏的刻薄样激怒了。
“你们老许家除了欺服女人还有什么本事!”
“你……”许家陆一时语塞了,脸憋成了猪肝颜色。
“我怎么了!你还要以大欺小是不是?大哥不在了没人为我们撑腰了是不是?现如今我们在许家要夹着尾巴做人了,看着别人脸子吃饭了,八成还想把我们赶出去是不是?”
“你这娘们…简直血口喷人!”许家陆给气的不知说什么好。
许秦氏更是水涨船高地嚷嚷开了。她这一放开嗓子,把大院里的人都招来了,有人去把大娘许黄氏找来了,
“三妹妹,你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呀。”许黄氏一进门,看到这一幕,赶紧劝和道。
“她大娘,你不知道——”许秦氏见有人来了,索性发起泼来:“俺大哥才走了几天,就有人跟俺过不去,谅仗着没有护着俺的人了,看着俺眼蛋子窜火,恨不地把俺一家四口扫地出门,俺这是遭的哪门子罪呀——老天爷啊!你睁睁眼吧,让那作孽的遭天打五雷轰啊——”嚎着嚎着,竟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拍打着土地,擦眼摸泪的好不委屈,许家通也觉着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了,朝墙角蹲了,一句话没有。
“你……你,气死我了!”许家陆大吼一声,拾起一个茶杯“呸-”的一声摔在地上。
“他二叔,你别生气。”许黄氏拦住许家陆的手臂,“你们这都为了啥?”
许秦氏被摔茶杯的声音吓得一哆嗦,哭得更带劲了。
“他三娘,你在这儿哭天嚎地的,气坏了身子不说,还让下人们笑话,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你们这到底为的是哪一般?”
许秦氏听了大嫂的话,立马停了哭声,麻利地说道:“为什么偏心眼给健林十万两银子去青岛鬼混?银子是许家的,要分大家一齐分,为什么便宜一个人赚?”
“他三娘,你竟是为这件事啊,我还当是什么天大的事。”许黄氏双手一拍,劝许秦氏道:“咱们女人家的懂个啥,十万两银子确实不是个小数目,可健林那不是胡乱花钱,那不是去投资建什么水泥厂,为咱们许家挣更多的钱吗?”
“大嫂子,你真是活菩萨啊,简直比孔圣人心还善良,你是整日里吃斋念佛,人间的事不管了是不是?你是站着说话不害腰疼,这钱你没有份?!”许秦氏一骨辘从地上爬起来,“这些钱都是许家老祖宗传下来的,再由他们老弟兄三个挣的,哪一两银子与你我没有关系?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花?最起码还有健龙他们弟兄三个的份。”
“他三娘,你弄错了,俺家健龙可没打这个谱,他还要守三年孝,用不着这钱呢,你替健海、健涛他们弟兄俩个争竞去吧。”许黄氏也是气的一鼓一鼓的,话也不好听。
“要这么着,我可把丑话说到底,健海、健涛一人十万两,一两都不能少,少了,我就能把许家给倒过来你让你们瞅瞅!”
“看把你扎杀的!”许黄氏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抛下一句话,“他三娘,话不能这么说,可不能欺了天!”
“嗳,怎么了这是?”健林和美凤一前一后,刚进门,看到屋里这么多人,大清早的,都来干什么?听话音不像在闲谈。
“美凤,到娘这边来。”许金氏向儿媳妇说道。美凤听话的到娘身边站了,默不作声地看着人们的情形。
“大娘,怎么了这是?”
许黄氏狠狠瞪了许秦氏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爹,怎么了这是?”
许家陆早给气的两眼窜火,站立不稳,一腚坐在了那张太师椅里。
“三娘,你们这是为啥?”
“你别在这儿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肠,事事还不是因为你起。”
“三娘,你们谈家务事,我不敢插嘴,也没小辈插嘴的份,但要是说因为我,我必须向你们说清楚,”健林向诸位转了一圈,看到三叔蹲在地上,头几乎插到裤裆里了,说道:“我的确从家里要了十万两银子,去青岛建水泥厂,长辈们可能有不同意见,不要紧,不能因我一个人伤了家族的和气,在这里我向长辈们声明,这银子算是我借的,两年之内,我一定原数返还,并追加三千两的利息。”
“你说话当真?”许秦氏接过健林的话头,质问了回来。
“三娘,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健林……”许金氏的心陡然被儿子的话吊到了嗓子眼上,话刚出口就说不下去了。美凤瞪大了眼睛,拿食指在眼前朝他笔划着。
健林好像没有看到似的,继续说道:“我作为许家的儿孙,在列宗列祖们面前,我发誓,我说的句句当真,如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
“健林,不可——”许家陆话一出口就知道已经晚了。
娘的眼泪“叭嗒、叭嗒”地落在衣衫上。
美凤眼里含着泪水,嘴巴惊骇地张成了圆型。
“爹,娘,你们不用担心,我为我的话负责。”
“有何凭证?”
“三娘,我立字为凭!”许健林转头向乔知安道:“知安,去书房取纸笔来!”
“他三娘,你不要逼人太甚!本家本口的,何苦来着……”许黄氏浑身没了力气,看着许秦氏,倒是恨不起来。
“大娘,与三娘没关系,我早有此意,正好在此办妥了,让家人们明明心。”
美凤把头埋在许金氏怀里无声地哭泣着。
纸笔取来了,知安研好了墨,许健林提笔写下了十万两的借据。借据写好,待墨迹风干,健林喘出一口长气,说道:“请收好吧!”
许秦氏刚要伸手去拿,许家陆断喝一声:“慢着!你没这资格拿!”
许秦氏的双手像被炭火烙着了一般停在了半空。
“许家列祖列宗在上,这是无比珍贵的一张字据,是由许家的子孙给许家写下的,这是对的,应该的,符合人伦道德的,虽然大哥去世了,但大嫂还在,论辈份,论年龄都由大嫂收藏着这张字据才是。”许家陆郑重说道。
许黄氏还想推辞,许家陆更进一步说:“大嫂,为了许家和睦的长久大计,你就收藏着吧,这是一份责任!”
“好,好,我收着,都把心放肚子里去吧,许家散不了。”许黄氏慢慢转过身子,说道:“健林,扶我回房去吧,我都站不住了。”
“好嘞1”
“你这个丢人现眼的婆娘,快跟我回家去吧——”许家通不知哪来的勇气,腾地站起身来,拽过老婆的衣袖子,连拖带拉地回家去了。
“唉!”许家陆长叹一声,出大门向码头那边去了。卜管家跟在他的后面不声不响地陪着老爷,这都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了。
美凤扶着许金氏上了炕,盖了被子,躺下了,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念叨着:怎么这么狠的心啊……美凤陪着婆婆无声地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