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月色似流水般柔润,仿佛刚从东天升起,便羞涩地钻进树叶后躲藏起来。
战后的阳江城恢复了它本该有的平静。几处残破的民居院落里,袅袅的炊烟徐徐升腾,伴随着不时传来的几声狗吠鸡鸣,愈飘愈远。
陈家老宅内的厅堂上,征苗之战的庆功宴已准备妥当。此一战一举将苗部击溃,虽损兵折将,但笼罩君臣近二十年的阴霾就此散去,也算没有功败垂成。
不大的屋子里,几桌尽可能丰盛的菜肴显得这场本该大肆欢庆的宴会略微的冷清。
除了袁辰星回到岭南关外,包括周博在内的南征官员、将领都挤在这几张桌子前。
望着桌案上的美酒佳酿,中元恍惚回到了自己刚刚登基之时。那年的正旦,社稷倾颓不堪,君臣也是守着酒菜,毫无滋味。
可此刻并非彼时。苗部败了。普天之下,再也没有大越的敌人。清寒也回来了,尽管他犯下滔天大错,但毕竟毫发无损地来到自己面前。
此时似乎没有什么叫自己悲伤的事情,可自己心中为何没有一丝喜悦之意呢?
端起案上的酒樽,中元闻了闻这南国的佳酿,不由觉得有些刺鼻。
多年前,也是在这所宅子里,当自己听到心上人和一个棋社的青年往来甚密时,当时口中的酒也是这般苦涩。
想来这南国的酒并不容易喝啊!
在心中苦笑一声,他又将酒樽放在桌案。
本该欢庆的场面竟如此沉默,这让屋中的其他众人倍感尴尬。沉吟片刻,苏寒笙起身端起酒杯,高声道:“圣上!此番征苗大获全胜,全赖圣上英明神武,洪福齐天!如今寰宇一统,臣等敬圣上一杯,愿我大越从此国泰民安,江山永固!”
苏寒笙的一席话将席间的气氛略略缓和了些许。几位朝臣将领随着苏寒笙也都起身举杯,向皇帝恭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
端起酒樽抿了一口算是接受大臣们的祝贺,中元真觉这酒的确苦涩无比。
是的,大越看似胜了。可在失去了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新军,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失去了皇妹后,这样的胜利对于自己来说究竟还有何可喜之处?
曼云陀逃匿了。
这么多年从大越搜刮来的财富也不翼而飞。
此刻,他到底身在何处?在浩瀚的大海之中,会不会有着一座或许多座不为人知的岛屿来充当他的神秘巢穴?
在若干年后,自己垂垂老矣之时,在“太平盛世”的伪装之下,曼云陀亦或是他的子子孙孙会不会像十七年前那样再次悄无声息地给自己的江山带来灭顶之灾?
想着难以自已的心腹事,不善饮酒的中元有些朦朦的醉意。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先帝。那副盔明甲亮的身影下,一张久违的笑脸正欣慰地看着自己……
“父皇,付明铎大人回来了!”
家煌在耳边的一声轻唤将中元从醉梦之中叫醒。揉了揉眼睛,他好容易才让自己清醒一点。
周博统领南海州后便严令皇家水师沿海岸搜寻曼云陀的下落。这个时候付明铎觐见,莫非是有了什么消息?
坐直了身子,他忙把这位水师提督传进来。
“恭喜圣上!贺喜圣上!”
带着淡淡的海风味道,付明铎躬身下拜。
看着他嘴角不经意勾起的笑意,中元疑惑道:“付爱卿,朕何喜之有?”
“回圣上,昨日微臣率领水师舰队巡航时,竟发现一只巨大的木船,上面装满了数不清的木箱子。这只大船悄无声息、偃旗息鼓地想偷偷溜走,被微臣指挥舰队一举将其击沉!”
不过是一只木船。你堂堂皇家水师击沉一只木船有何可炫耀的?
看着眉飞色舞的付明铎,众人满面的不解。
看了看君臣脸上的不屑,付明铎咽了下口水,继续道:“好在事发地海域水浅,微臣稍后忙指挥部下打捞,不想竟然捞出曼云陀的尸身!”
“啊!”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屋内众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场惨烈的大战,大越唯一遗憾的就让是他曼云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曼云陀逃匿的船只竟被皇家水师击沉,而且本人的尸首也被打捞上来。如此出乎意料的喜讯一时间将君臣弄得目瞪口呆。
“那曼云陀的尸首呢?现在何处?”怔了半晌,中元终于出声。
“回圣上,曼云陀的尸身已被微臣装车清运,现就在行在门外!因事关重大,微臣故此未发电报上奏,而是来此面圣!”
曼云陀的尸身就在这陈家旧宅的门外?君臣将信将疑地走到街上,但见十余名水兵围成一圈。圈内,一张湿漉漉的帆布盖在地上,好像蒙住一个高大的身影。
当年叱咤风云,曾给大越带来意想不到巨大灾难的曼云陀如今果真躺在这里?
看着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的帆布,中元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在一旁转了转眼睛,家煌似乎突然开窍似的来到清寒身边:“寒弟,你不是见过曼云陀吗?去看看,那到底是不是曼云陀的真身。”
盯着家煌的眼睛,清寒不由怔了半晌。自从领兵从苗境回来,他就是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
娘亲不见了,桑珠也不见了,与这两位至亲之人分别的悲情是屠杀多少苗人都弥补不了的。
曼云陀逃走了也好,至少娘亲和桑珠跟他在一起还是安全的。庆功宴开始前,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心中忽掠过一丝庆幸。
然而,当付明铎从南海边将这个“喜讯”带给皇帝时,他的心一下子猛烈地抖了起来。
船沉了。
那船上的人呢?
颤巍巍地走到那尸身前,清寒猛然掀开上面的帆布,一张狰狞的面孔旋即在瞳孔中呈现。
曼云陀!你果然是个恶魔!死到临头那张大脸竟然还如此的凶恶。
看着伤痕累累,颈下被弹片划出一道长长的大口子的曼云陀,清寒不由眉头紧锁。
给大越和自己带来沉痛灾难的魔鬼,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了。自己未能手刃仇人,真是遗憾至极。
将手中的帆布重重地丢在曼云陀的头上,清寒转身对家煌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虽是微小,可随之而来的欢呼声却在陈家老宅的上空久久回荡。
曼云陀真的死了。这个曾经在大越头上作威作福的凶魔,如今已是遍体鳞伤,安静地躺在地上。
直到清寒回身的前一刻,中元都不敢相信这个折磨先帝和自己两代人君的人会如此轻易地死掉。
在清寒伸手揭开帆布的一刹那,他甚至握紧了拳头,以防帆布下面的尸体猛然窜到自己面前。
耳畔的爆竹声让中元幡然清醒。曼云陀死了,苗部败了,自己心中的噩梦就此一去不回。
“付将军,方才你说那船上还有数不清多少的大箱子,里面装的是何物?”待喜庆的爆竹声渐息,周博来到付明铎身旁,急切地问道。
身为新设立南海州的安抚使,周博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妥善处置苗部的后事。这其中,搜寻曼云陀几次打劫勒索大越的财富便是重中之重。
打了这么一场大仗,岭南涂炭,新军尽毁,朝廷财政入不敷出,重建抚恤的款项靠得就是苗部的金银。
可接连带兵搜寻了几处山寨,包括王寨在内的地方都被清寒付之一炬,他连根完好无损的竹子都找不到,还谈何金银财宝?
方才听说曼云陀的船上竟装有数不清的木箱,想来必是财宝,他便急于弄清下落。
对着周博长叹一声,付明铎刚刚还喜悦的眉梢顿然消沉下来:“周大人,那曼云陀所乘的木船虽大,但显然年久失修,皇家水师只发数炮便是支离破碎。末将虽从速命人打捞,但除了曼云陀和几个苗族男子的尸身外,再未捞上一物。”
如此看来,那批巨额的财宝已然跟着苗部一同葬身大海之中了。在心中暗自叹息着,周博和院中所有的人一样,懊恼不已。
“我肏你妈!谁他妈让你开炮的?”
正在众人都沉默时,几记有力的重拳狠狠地砸在付明铎的头上。
水师都督出身的他,武艺自然不差。闪转腾挪,他三下两下便跳到一块空地之处,待站稳脚跟正要举拳相向时却发现面前指着自己破口大骂的竟是卫国公赵清寒。
虽说皇家水师统领在官职上要比这个有名无实的“新军正印先锋官”高出些许,但清寒有着卫国公的爵位,又是皇帝的外甥,此种身份是付明铎无论如何都比拟不了的。
“卫国公,您这是为何?”见张宝和家煌已将清寒拦下,付明铎稍稍收起脸上的怒容,沉声问道。
“我肏你妈!姓付的!谁让你仨鼻子眼儿多出这口气儿?你不知道我娘就在那只木船上吗?谁他妈让你开炮的?”
清寒声声怒吼让付明铎不由胆战心惊。当那艘破破烂烂的大船出现在海平线边时,他唯恐错过漏网之鱼,只顾着立功受封,竟把这天大的事忘在脑后。
舞阳公主对于清寒乃至皇帝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由于未能及时在曼云陀身边安插密探保护公主,长安侯于铁何止一次挨过皇帝的臭骂。
倘若舞阳公主果真在那艘破船上,那皇家水师这一顿炮击非但无功,反倒惹下塌天大祸。自己升官发财定然是没指望了,弄不好还会脑袋搬家也说不定。
喘了几口粗气,他越想越怕,心中真希望挨过清寒几拳就此了事。
见皇帝眉头紧锁地进了屋,众人也将不依不饶的清寒搀扶进去。整个庆功宴霎时变得更加索然无味,君臣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悲伤。
傻愣愣地坐在椅子上,清寒此时才感到灾难真真正正地降临下来。曾几何时,自己和娘亲是那么的近。她端坐于自己面前,两指按在自己的手腕处,眼中流露的分明是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关怀。
可自己却愚昧般地忽视了这舔犊之情,直至今日天人永别方才追悔莫及。
随着苗部的覆灭,自己真的什么都没了。早知现在,自己何必千里迢迢来打这场仗?倘若大越败了,娘亲和爱人是否会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呢?
如今她们都葬身海底,去了另一个世界,自己的余生还有何意义?娘亲、桑珠,慢走!我不会让你们等得太久!
悔恨、愤怒、悲伤一齐随着泪水涌出眼眶。端起面前的酒壶和酒碗,清寒心力交瘁地来到中元面前,双膝跪倒。
皇家水师击沉曼云陀逃逸的船只,将这个恶魔永远地封印。大越心腹大患就此去除,这般天大的喜讯理应大肆庆贺。可方才院中的一幕却着实深深刺痛了中元的心。
身为君王的自己尚且对舞阳依依不舍,清寒心中的痛又岂是痛哭一场便能了结的?
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清寒,中元轻声道:“寒儿,你这是……”
将杯中酒斟满,清寒拼命忍住心中的悲痛,可眼中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滑落:“此番出征,清寒犯下滔天大罪,可皇上却未加责骂一句,皇恩浩荡,清寒永世不忘!”
言罢,他仰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新军半数覆灭山谷,换做旁人,恐怕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中元砍的。尽管对清寒的鲁莽之举也曾气愤无比,可当这个没娘的孩子可怜巴巴站在自己身前时,天大的雷霆之怒也顿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对着清寒一点头,中元也把酒樽里的酒喝干。
“清寒自幼没了爹娘,是舅舅辛苦把清寒养大。这天大的恩情,清寒下辈子做牛做马也难报万一!”说着,他又斟满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若方才二人还是君臣关系的话,此刻清寒已把自己当做一个在长辈面前的孩子来倾诉衷肠。
闻听清寒这发自内心的感谢,中元顿觉自己的心支离破碎。明明是自己抵挡不住苗人的攻势,只得把清寒的娘亲献出去来保住自己的江山。自己抚养清寒不是天经地义的么?若说报恩,自己恐怕几生几世都难以报答舞阳对江山社稷的恩情。
相比舞阳孤身赴险,忍辱负重,自己对清寒举手之劳的养育又算得了什么?
待侍者斟满了酒,中元一抹眼泪,端起酒樽喝了下去。
此情此景教在场的人全都唏嘘不已。与清寒自幼在一起长大的张宝更是转过身去,掩面而泣。
“寒儿,快起来吧!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放下酒杯,清寒生平第一次拂逆了中元的旨意。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他凝望着那对曾令自己无比心安的剑眉,内心的绝望霎时化作决堤的江海,随着泪水汩汩而下。
“如今曼云陀已死,苗部也几乎被清寒屠戮殆尽,皇上终能四海一统……望皇上不要忘记死去的将士……不要忘记我娘亲……”
清寒凄惨的话语让中元心中忽觉些许异样。唏嘘着摆摆手,中元一抹眼角的残泪,正要起身去搀扶清寒,却见他从袖口里速掏出一瓶药吞进口中。旋即,跪在地上的他身子向后一仰,重重摔了下去。
几步来到清寒身边,张宝急忙将他身子扶起,愣愣地看着他手中的药瓶,不知所措。
“圣上!卫国公吞了鹤顶红!”看清了张宝手中的药瓶,见多识广的苏寒笙一语惊醒沉默中的众人。
话音未落,张宝的眼角倏然湿润。鹤顶红乃是剧毒,一旦服下,神仙也救不活。自幼和自己要好的兄弟,前一刻还好端端的,瞬间竟生离死别,如此巨大的打击让他只觉胸口发闷。
“寒弟!寒弟!”
在张宝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中元在侍者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走到清寒身前。看着已是面无血色的外甥,他眼前一黑,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