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旭日冉冉升起,柔和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圣约翰修道院的一间屋子里。
武孝仁坐在书桌前继续完成着姚存义布置给他的那项作业。日光反射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看起来还是那样苍白。
“首先,你从第一页开始,写下你的国家、你的家庭、还有你周围的人都为你做过什么?然后,再从最后一页往前,写下你为你的国家、你的家庭、还有你周围的人做过什么?看看这一正一反两个方向在哪里能碰到。”
这“作业”看似简单,但在完成的过程中却让武孝仁倍感惭愧。
笔记本正面的内容让他想到了很多:小时候晚上睡觉时母亲帮他盖被子;发烧时母亲喂他吃药,还帮他拿冷毛巾捂到头上降温;父亲陪他读书到深夜……还会想起家里面那些佣人,陪他做各种游戏,哄他开心……
吃饭的时候,他会想到,是因为有了农民辛勤的耕种,才能吃得上这餐米饭……
走在路上,他会想,脚下的路其实也是很多人付出了辛苦的劳动才铺成的……
躺在床上,他会想,这房子是泥水匠砌成的……
再仔细想想,他自己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各行各业各式各样人,他们居然为自己做了这么多,而且很多都是他以前没想过的,结果就越写越多。
至于笔记本的另一面他就想不出什么了。
小时候偶尔也会照顾弟弟、妹妹?可好像还没有欺负他们的时候多……
好像也帮过兰荪、梅荪他们兄弟的忙,但似乎也没有他们帮自己的时候多……
直到到最后,想来想去却再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来。
武孝仁又勉强写了几行,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停下笔看了一会儿,自己都觉得丢脸。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从小读过圣贤书,跟着父亲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但竟然真的没帮别人做过什么像样的事。”一想到这,他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把笔记本推到一旁,武孝仁走到窗边欣赏起外面的风景来。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武孝仁觉得心绪已经有些平复,便重回到桌前,取出一张一尺见方的宣纸,铺在桌上练起了毛笔字。
他先写了“仁、义”两个字。字体端正大方,疏朗俊雅,颇有些大家风范。
当写完第三个“忠”字之后,他略作停顿,便开始写“恕”字。
谁知刚刚写了上半边的“如”字后,大脑里便像放电影一样,浮现起武家镇惨案的一幕幕情形。于是,“恕”下边的“心”字无论如何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本想静心,谁知竟事与愿违。
武孝仁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努力地去平息此刻已波涛汹涌的心绪,继续去完成“恕”的下半部。可是,那些惨不忍睹的影像却丝毫不受他的控制,一次又一次地侵袭着他。
他再次尝试着以自己的意志力勉强地写完最后这个字,但鬓角和后背居然汩汩地渗出大片汗水。
武孝仁如释重负地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然后端详起自己的作品:“恕”字下半边的“心”字歪歪斜斜,就像一只丑陋扭曲的毒蛇正在对他吐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信子。
武孝仁沉着脸,厌恶地把纸揉成一团,奋力丢出窗外。那情形就如同真被蛇咬了一样。
正巧李忠孚从窗前经过,从屋里飞出的纸团正好打在他身上。
李忠孚愣了一下,弯腰拾起纸团,好奇地展开看了看然后收好,走到武孝仁的房门前不重不轻地敲了两下门:“大少爷,大少爷。”
武孝仁打开屋门见是李忠孚忙说:“是李大哥呀。”
李忠孚寒暄道:“大少爷好。”
武孝仁皱了皱眉:“李大哥,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以后别叫我大少爷……”
李忠孚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你看我这记性。大少爷……”话刚说了一半,就见武孝仁虎着脸看他,于是猛然醒悟自己又犯了错,忙纠正,“孝……孝仁兄弟。”
“这就对了。快请进。”武孝仁见对方的窘状,忍不住霍然一笑,觉得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李忠孚打量了几眼屋内的布置,就被武孝仁安置到书案后面的座位上。刚刚坐稳,武孝仁就嘘寒问暖起来:“李大哥,这些日子住得好吗?吃得还习惯吧?”
李忠孚说:“好,比在俺家吃得都好。”
武孝仁说:“那就好,要是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千万别客气。”
“诶。”李忠孚答应一声,随手把刚刚拾到的字纸展开铺在桌上,“孝仁兄弟,这字是你写的?”
“是啊。”武孝仁看了一眼,心里觉得诧异:这不正是自己刚才扔的吗?怎么被他又捡回来了?
谁知李忠孚却兴高采烈地指着上面:“我认得这个字。”
武孝仁把头凑过去,见李忠孚指着上面的“忠”字:“这个字念‘忠’,对不对?”
武孝仁见他兴奋的样子,不禁又是惊讶异常。
“剩下的,俺就不认得了。”李忠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说,“俺其实不识几个大字,只是俺名字里有这个‘忠’字,俺才认得。孝仁兄弟,你能不能把它送给我?”
武孝仁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忙说:“李大哥,这字写废了。我再重写一副送给你。”
“不用。我看写得挺好,工工整整,扔了怪可惜的。”李忠孚如获至宝地把字纸捧在手里,边看边赞叹,“能识字真好,孝仁兄弟,你真有福气。不像俺,从小家里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哪还敢想能识文断字啊……”
听李忠孚这么说,武孝仁心里又是一阵羞愧,嘴上却说:“识字有什么好?”
李忠孚如数家珍地说:“好处多着哩。这一,可以自己明白道理,明白道理就不会做错事。这二,可以解闷。闲的时候,写写字,看看书,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这三,还可以看报纸,天底下的事儿,没有不知道的……还有……唉,好处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
“我怎么不觉得?”武孝仁耸耸肩。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李忠孚的目光又移到手里的字纸上,“其实,一个人能读书识字,最主要的是他可以教别人明白事理。明白的人越多,这世道也就越安稳。眼下的世道为啥乱,就是像俺这样斗大的字也不识几个的太多了。你想,不识字咋能明白事理?不明白事理,这人能不糊涂?能不学坏吗?”
武孝仁心里一动,不由脱口而出:“李大哥,你认为世风日下、人心不好,是因为没人教他们?”
“这是自然的了。”李忠孚又把字纸铺在桌上,“你看这‘忠’字,上面一个中间的中,下边一个良心的心,当啥讲?就是不管对待好人还是坏人,都要有良心,咱这颗‘心’呐都要摆在‘中’间,不能偏。坏人咋了?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坏人,是因为没人教他怎么当好人,这才走了邪道。一个人,只要他的心思用偏了,就叫不忠。”
武孝仁闻言,不禁对李忠孚肃然起敬,他把目光盯在字纸上,略作思忖:“李大哥,你想识字吗?”
“做梦都想。”
“我教你?”
李忠孚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是真的。
武孝仁又问了一遍:“李大哥,我教你识字,你看怎么样?”
李忠孚蓦然回过神,一把抓住武孝仁的胳膊,露出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孝仁兄弟,这可是你说的,你可不能蒙俺。”
武孝仁也被对方的情绪感染了,居然抖擞精神说:“那……咱们现在就开始?”
李忠孚用力点着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俺可以识字啦!俺可以识字啦!”
武孝仁指着字纸上的“仁”字说:“李大哥,咱们就从这个字开始。”
“好啊,好啊。”李忠孚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郭复蹲在李村村口的一棵大树下,拿着一截树枝,百无聊赖地在地上胡乱划着。过了一会儿,只见老鹰和王辰急匆匆地从村里走出来。
王辰一见郭复劈头就说:“二当家,咱来晚了一步。”
郭复起身问:“怎么回事儿?”
老鹰接道:“老李家一家,一大早就都走了。”
郭复脸色一变:“去哪儿了?”
老鹰拉着郭复走开几步说:“李忠孚一家去关外讨活路了。”
郭复忙问:“他们走了多久?”
老鹰说:“怎么着也有小半天了。”
郭复看了一眼日头,把手里那截树枝丢在地上,懊恼地说:“咱就是现在撵,恐怕也撵不上了。”
王辰往地上一坐,数落起老鹰来:“昨儿我就说,早点儿起,早点儿起!你看他睡得跟头死猪似的,这下可好,把正事儿耽误了吧?!”
“这能怪我?”老鹰有点委屈,“昨儿咱们遇着那么多事儿,又惊又累的,好不容易逮着个工夫,谁不想多睡一会儿解解乏?”
“你那叫多睡一会儿——日头都上了三杆子啦!”王辰翻着白眼。
老鹰继续辩解:“俺也不是神仙,谁知道他们今天能走?”
王辰不屑地抢白道:“还他娘的老鹰呢?你今后就叫死猪得了。”
“我招你惹你了?咋一出事儿就怪我!”老鹰故意气王辰,“我看呐,要不是你早晨多吃了三个馒头,咱兴许咱还能赶到他们头前。”
“去你姥姥的!”王辰一鼓气站起来,作势要打老鹰。
老鹰也不含糊,一样撸胳膊挽袖子:“你小子真他娘的忘恩负义!吃着我家的,喝着我家的,还要打我?老子今儿就教训教训你。”
“行了!”郭复大吼了一声,“你们俩给消停一会儿。”
王辰、老鹰齐齐一愣,他们自打结识郭复以来,就从没见过他发脾气。这次被破天荒地吼了一句,竟然把他俩震住了。
老鹰像只战败的公鸡,耷拉着膀子,喃喃说:“二当家,你给评评理,这老小子总跟我过不去。”
郭复平复了一下愤懑的心情:“人都走了,咱们就别互相埋怨了。还是合计合计下一步该怎么办吧。”
“二当家说得对。”老鹰兀自愤愤不平地看了一眼王辰,“都这时候了,还怪我有个屁用。”
王辰横了老鹰一眼,转头问郭复:“二当家,那你说……咱现在该咋办?”
郭复重又蹲下:“眼下只有两条路。”
王辰问:“哪两条?”
“一是把李忠孚他们一家撵上。”郭复略作停顿,“二是直接去找李忠孚。”
王辰说:“怨有头,债有主——咱还是应该找李忠孚,绕那么大个弯子找他爹娘实在太费事了。”
老鹰想了想说:“话是不假。可天底下这么大,咱上哪儿去找他?”
“是啊,上哪去找啊?”王辰听了这句话之后,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蹲在郭复身边。
圣约翰修道院。
李忠孚正兴致勃勃地学着识字。
“这个字念——‘仁’。”武孝仁朗声说,“意思就是要爱别人。”
“仁……爱别人。”李忠孚边念边若有所悟地说,“孝仁兄弟,这是不是说一个人,只要能真心爱别人,他就不会再去害人?”
“对,就是这个意思。”武孝仁觉得李忠孚其实很有智慧,虽然不识字,但往往能透过事物的表面去深究其隐含的意义。
李忠孚又注视了一会儿,试探着问:“这个‘仁’,是不是跟孝仁兄弟名字里的‘仁’是同一个字?”
“不错。”武孝仁指着字纸笑道,“这个‘忠’是既然李忠孚的‘忠’,那这个‘仁’自然就是武孝仁的‘仁’了。”
“咱俩儿真是太有缘了。”李忠孚听了开心地说,“你看,这一张纸上竟然写着咱两个人的名儿。”
武孝仁笑了笑,再次指着“仁”字问:“这个念什么?”
“仁——孝仁兄弟的仁。”李忠孚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武孝仁满意地点点头,本来想接着教李忠孚第二个字:“义”。谁知他的目光竟不知为什么停在了那个歪歪扭扭的“恕”字上。
武孝仁稍作思忖,缓缓地说:“我们再来学这个‘恕’,上面是‘如’字,下面是‘心’字。”
李忠孚重复了一遍,好奇地问:“这个‘恕’字——当啥讲?”
武孝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李大哥,你说世界上最大的是什么?”
李忠孚想了想说:“地。”
武孝仁摇摇头:“外国人的自然书上说,地球上土地的面积仅有不到三成,而海洋却占了将近七成。”
李忠孚反应到是挺快:“那就是海。”
武孝仁又摇摇头:“我们居住的地球只是一颗很小的星星。你看,天上那么多星星,比地球大的简直太多太多了。”
李忠孚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那就是天了。”
谁知武孝仁还是摇头,李忠孚冥思苦想了一会儿说:“俺实在想不出还有啥东西比天还大。”
武孝仁讳莫如深地说:“有一样东西,比天还要大。”
“啥东西?”李忠孚瞪大了眼睛。
武孝仁把目光落回纸上,指着“恕”字下边的“心”字说:“人心。心会想,你想要多大就有多大。心,能装下地,能装下海,能装下天,能容纳一切的一切。你说,这人心是不是最大?”
李忠孚想了想:“还真是这个理。”
“所以,这个‘恕’字的意思就是——要像那颗无所不包的心一样,去容纳宇宙和人世间的一切。”武孝仁站起身,低沉着声音说,“也包括那些曾经仇恨你和伤害过你的人。”
李忠孚似乎明白了武孝仁的意思,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敬仰之情。
武孝仁转了一个身,目光停留在墙上的一幅《最后的晚餐》油画上:耶稣安祥地坐在中间,目光中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悲悯。而另一边的犹大,则慌乱地碰倒了桌上的盐瓶,身体后仰,充满了惊恐与不安。
“你为你的国家,你的家庭,还有你周围的人做过什么……”
武孝仁耳边响起姚存义的话。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白了老师留给他这项作业的意义。
——在没有尽到做人的义务时,你还没有资格去死。
郭复、王辰、老鹰一声不响,静静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王辰充满希冀地望着郭复说:“二当家,还是你拿个主意吧。”
郭复说:“咱掉个个儿想想,咱要是李忠孚,警察和当兵的都在抓咱,咱去哪儿最安全?”
王辰想也没想,脱口说:“要是我,还是回到山里。咱的寨子虽然没了,可山总在。一个人往大山里一藏,仗着道还熟,谁都别想找着。野味儿野果子有得是,肚子饿了想吃就吃,困了就在山洞猫上一宿,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王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老鹰打断了:“你躲到山里是饿不着,可李忠孚是个铜匠,他要是躲进山里就是自寻死路。”
王辰自我解嘲地摸了摸后脑勺:“我咋忘了,他是个铜匠啊。”
老鹰嗤笑一声,随即把目光转向郭复,一本正经地说:“我要是李忠孚,一定跑得远远的,离马长临的地盘越远越好。我是个铜匠,有手艺,只要改名换姓,再找个差使,自然就饿不着。要是命好,摊上个好东家,没准儿还娶了他的闺女,再过两年,连娃儿也抱上了……”
“美得你鼻涕泡都出来了。”王辰撇了撇嘴,“还他娘的要抱娃儿呢!”
老鹰刚想还嘴,郭复似乎略有所悟,忙摆手说:“一个身怀手艺的铜匠,想要谋个差使过活,哪儿的机会最多?”
“那还用说,自然是省城济南了。”老鹰想也不想,“别说是个铜匠,三百六十行只要到了济南城,都不愁没有饭吃。”
听了老鹰的话,三个人先是静默了一阵,然后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济南?”
郭复的眼睛里泛着喜悦的光,问老鹰:“济南是马长临的地盘吗?”
“不是。”老鹰摇头。
郭复又把目光转向王辰:“到济南混饭吃的机会是不是最多?”
“比我早晨吃得馒头还多。”王辰用力点头。
“那咱还等什么?”郭复倏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
“去哪儿?”老鹰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却还有些不敢确定。
“驴脑子!”王辰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济南最容易找饭吃,马长临的手也伸不到,你说,李忠孚在哪儿的门儿大?”
“我明白了。”老鹰也从地上一跃而起,“对,去济南。就是翻遍整个济南城的铜匠铺也要把这小子给揪出来。”
三个人说走就走,只一会儿便走出了很远。
一棵大树后,赵益探出脑袋朝三个人的背影望了望,对旁边的张涣恭敬地说:“报告连长,三个匪寇已经走了。”
“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不是在军营,不能叫我连长。”张涣板着脸,“在外面,要叫我三爷,免得暴露咱的身份。”
“你看我这记性。”赵益尴尬地拍了一下后脑勺,随即正色说,“三爷,他们仨已经离开李村了,咱还继续跟吗?”
“跟。”张涣想也没想,“看他们的样子,好像已经知道上哪儿找李忠孚了。”
“那咱这就走?”
“等等。”赵益刚从树后走出来,却被张涣叫住了。
张涣走上前:“别让郭复把你给认出来。”
“放心吧,三爷。”赵益把帽子往下拽了拽,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尾随着郭复等人离开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