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鸡啼时,又及旦日。是为冬月初五。
府衙内,张梦鲤正坐公堂之上,吕鹤年一旁伺立。堂下则站着毕安、常丙琨一干人等。至于凌鹤羽,由于正在养伤,所以并未在场。
张梦鲤看着堂下众人,发声道:“自本官到达开封就任以来,已有半个月的时日了。这段时间诸位全力襄助本官查案,也受尽劳苦,张某在此谢过诸位。”
“大人客气,这都是做下属的应该做的。”堂下异口同声道。
张梦鲤微微一笑,接着道:“但是,目前我们还不能松懈。还有狱鼎门的真相没有水落石出。接下来我们要把全部心力投放到这个方向上来。如今我们已经知道狱鼎门的出现和胡道林有关,冷面老鬼所杀的人也都是当年经手过和参与过案件审理的人。那么我们的首要任务便是找到可能为胡道林夫妇报仇的亲眷好友。所以本官决定,派人前往汝宁府寻找胡道林的遗亲打听消息。”
“大人,这事就交给卑职去办吧。”毕安立马自告奋勇道。
“本官正有此意。”张梦鲤同意道。
“大人,”常丙琨上前一步道,“请允许我和毕捕头一起去。一来路上可以有个照应,而来多个人也能多个帮衬。早一点查出冷面老鬼的身份就能早一点救出被掳走的梁大哥。不然恐又会多一条人命。”
“不,”张梦鲤反对道,“正因如此,你要跟我去另外一个地方——西华县。”
“大人是要去当年发生火灾的地方?”常丙琨问道。
“是的,”张梦鲤点头,“之前我们忽略了一点。何渊之和车臣子是因为作伪证说看到胡道林夫妇放火劫财,所以被报复。而霍秋元和梁友目前看来都极有可能和狱鼎门有关,换句话说也就是和胡道林有关。但从前书吏钟世诚的描述来看我们又找不出他们和胡道林一案的联结点。于是本官不禁想到另外一种可能——霍秋元和梁友会不会曾经目睹了那帮放火的人作案,但当时因害怕报复而不敢出来作证呢。如果冷面老鬼要为胡道林夫妇报仇,那么当他知道有人明明知道真相却不愿意出面作证时一定也会将其视为仇人吧。”
“大人英明。”钟世诚挺身出来,拱手道,“大人说的这种可能性极大。如果当初有人能证明是那帮趁火打劫的团伙作的案,胡道林一家至少不会死的如此冤枉。若真如大人所言有人知情不报导致那两个作伪证的得逞,从而造成胡道林一家被斩的结局。我想替他们报仇的冷面老鬼知道此事后是不会放过那些知情不报的人的。”
“大人,那下官又有何任务可以做呢?”吕鹤年在一旁道。
张梦鲤回头看了他一眼,道:“吕大人,你呢哪儿也不用去。就和钟世诚在衙门里留守等候消息,另外记得要照顾好凌兄弟。”
吕鹤年见不用自己奔波,面露欣然,美滋滋地回了句“谨遵大人嘱咐”,钟世诚也在堂下拱手道了声“愿意效劳”。
午时,大家聚在一起吃了个饭,相互勉励鼓舞一番,饭后各自分别——毕安去了汝宁府,张梦鲤和常丙琨去了西华县。
话虽两头,各自分说。先说张梦鲤一路。府衙至西华县约两百多里地。张梦鲤和常丙琨各驾一匹快马出发,路上少有耽搁,只是到了驿站换马时才稍作小憩。
快马通途,一路疾驰。两人总算在天黑前赶到了西华县境内。一路奔波,到达时自然已人困马乏。张梦鲤抬头见天色渐沉,只好先找间乡村客栈住下来,然后沐浴更衣,用饭歇息。一夜过去。不提。
第二天,张梦鲤和常丙琨打听得当年火灾处,便前往探查。
到了地方,只见当年被大火付之一炬的房屋残骸已经行将湮没在枯草蛮藤中。所剩无几的残垣断壁透露出当年烈火的无情和死亡的苍凉。张梦鲤一眼望去,只见离火灾地最近的“邻居”也在半里开外。他便常丙琨耸了耸肩,示意他朝远处的人家走去。
到了地方,敲门后出来一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张梦鲤上前作了一揖,然后指了指远处的房子残骸,客气相问道:“大娘,借问个事,那边的房子在火灾后还有亲人来过吗?”
那老太太露出狐疑神色,反问道:“你认识陶子?”
“陶子?”张梦鲤重复了一句道,“你是指那家遭遇火灾的主人吗?”
“是啊。”老太太点头,“以前老妇的家离他很近的。那家主人叫陶冶,是个挺善良的普通农夫。没想到老天不开眼,一家人死的可惨了,一个都没跑出来。火灾后,我的儿子嫌地方晦气想搬家,刚开始我反对,后来实在拗不过他,就搬到这里来了。”
“哦,当年火灾时你们有看到是谁放的火吗?”
突然,老妇脸色一沉,态度骤变,显得很不客气道:“你到底是谁?打听这种事干什么?”
张梦鲤见她这种反应,知道一定有内情,便表明了身份。老太太一听是府里的大官,立马又客气起来,说道:“既然您是知府大人,那也没什么好瞒您的了。陶子家起火时,我家正好有个贵客坐窗前的桌上喝酒,那时我家饭堂的那扇窗户正对着陶子家的牛棚,后来听说陶家的大火正是从牛棚开始蔓延起来的。若真是如此,我想他应该是看到了些什么吧。不过听说他现在已经死了,大人想问也问不出来了。”
常丙琨见张公正在想着什么,便接过话对老太道:“大娘,陶家起火时你跟令郎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呢?”
“没有没有,”老太太连连摆手道,“当时我儿子怕酒不够喝,正好出门打酒去了,而我正在厨房烧水,根本没机会往窗外看。”
张梦鲤思忖过后接过话头道:“我想问一下,您口中的贵客究竟姓甚名谁?”
“哦,这好说。”老太不假思索道,“听我儿子说他是许州的通判大人,好像是叫霍秋元吧。因为我儿子一直想进衙门当差,所以就到处借钱打点,终于托人引见了这位大人,然后又好不容易将他请到家里来招待一番。现在我儿子还在许州衙门当铺兵呢。”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张梦鲤听了这话,当即以手加额,附掌而叹。
常丙琨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欢喜道:“看来大人之前所料果是真事。——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张梦鲤把手一扬,道:“走,回去!”说罢两人便朝老太太致谢告辞,打马而归。
回去途中,已不像来时那么着急了。途中两人闲话时常丙琨问道:“大人,刚才那大娘提到霍秋元的名字,看来他的死果真和胡道林一案无疑了。”
“不错,”张梦鲤骑马在前,回道,“不过那时候霍秋元还是许州通判。”
“事情倒能解释得通了,不过卑职还有一个疑问。”
“哦?说来听听。”
常丙琨遂道:“按照大人之前的说法,霍秋元应该目睹了那帮人放火抢劫,但因害怕日后遭到报复不敢出面作证,从而导致胡道林一家最终无辜被斩。他也因此上了冷面老鬼的报复名单。但是这里有一点解释不通,如果霍秋元真的害怕报复不敢作证,那么我想他对自己发现的秘密一定会守口如瓶的,这样一来,冷面老鬼又如何知道他知情不报呢?”
张梦鲤放慢马步,等到常丙琨跟上前与之并行时才开口解释道:“这个说法确有一定道理,但她只适合平民,而非霍秋元之流。”
“大人何意?还望明示。”常丙琨追问道。
“你想想看,”张梦鲤深入解释道,“霍秋元是什么样的人?从他平日里寻花问柳的行径便可看出他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且他本身就是官吏,如果他发现了纵火人的秘密我想他不会因为害怕报复而选择缄默。如此一来,冷面老鬼要知道他知情不报就有了消息来源了。比如,霍秋元兴许会拿这个秘密当筹码,反过来威胁那帮强人,让他们花钱买平安。再比如,霍秋元愿意出面作证,但负责纵火案的赖毓兴因为急于破案立功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所以在明知道凶手不是胡道林的情况下也很有可能将错就错,买通霍秋元不让他说出真相。理由很简单,抓一群四处逃窜的凶恶强人远比眼前老实善良的胡道林难多了。不管真相是哪一种,至少我们可以知道,霍秋元知情不报的事根本就瞒不了狱鼎门。况且那时霍秋元根本不知道一年后会有人打个‘狱鼎门’的名头为胡道林报仇,所以也不会刻意隐瞒此事。”
常丙琨听后心悦诚服道:“大人分析透彻,面面俱到。卑职佩服!”
“哈哈哈……”张梦鲤爽朗笑道,“你就别拍本官马屁了。我们还是快走吧。”说罢二人相视一笑,一齐扬鞭策马,向着前方疾驰而去……
回道府衙,已是未时三刻。两人前脚刚跨进衙门,张公府邸的一个护院便惶恐来报,说曾看到有一人影飞快地从房顶掠过,及至追时早已望尘莫及。
常丙琨便问:“大人,难道又是冷面老鬼?他还想劫走谁吗?”
张梦鲤问:“看清楚他的样子了吗?”
“这个不知道,”那护院回道,“我们听见房上瓦响,赶去看时他飞快地跑了,因为背对着我们,所以无法确认。”
张梦鲤以手摸腮,陷入沉思。最后想了半晌,只是挥挥手道:“你先回去吧。加上警备即可。”
护院应承一声退了下去。常丙琨又问:“大人,难不成府上还有其他奇珍异宝?”
张梦鲤摇摇头:“不太可能,既然已经证实那三口箱子的来源,应该不会再有其他值钱的东西了。”
“莫非是有人知道府中有宝贝,但不知道在哪,或者说还不知道已经被我们转移,故跑去府上打探?”常丙琨又提出一种可能性。
张梦鲤对此不置可否。但想了良久亦给不出更好的解释,最后只好摆摆手:“罢了,你先退下吧,我想静一会儿。”
“好的大人,”常丙琨告辞道,“那卑职就不打扰了。”说完便退了下去。
张梦鲤彳亍着走到衙后书房,关上门,坐在书案前发着呆,脑子里交织出现着关于案件的疑点和线索。偶然低头看时,书案上还放着上次看过的那本《清异录》。于是,每当他想到头昏脑胀时便随意翻阅两页,缓解内心的疲乏和烦躁的情绪。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张梦鲤才心满意足地从书房出来。
往后的几天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张梦鲤也不再焦急不安,只是耐心地等着毕安归来。
再说毕安,到了汝宁府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打听出胡道林位于光山县的老宅,可到时一看,早已物是人非、换锁易主了。
但即便如此,毕安也心有不甘,不想就这么白跑一趟。还是抱着侥幸扣动了铺首上的门环。
两三声后,一个管家模样的老男仆开门走出来。毕安赶紧上前打问道:“您好,请问这里以前是胡道林的家吧?”
“是的,”那仆人回道,“不过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这是赵久宁赵大员外的府第。而且他们一家早在三年前就犯重罪在开封被斩了,这里没你要找的人。”
“哦。您误会了。”毕安忙道,“我并非要找他本人,我只是想打听一下他的遗亲和好友的。”
“遗亲?”那仆人不禁笑了起来,“一个身犯死罪的人还有几个敢认他做亲戚。哦,对了。他倒有一个哥哥,不过自胡道林纵火后开封地方来了一姓赖的大人,也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总之他哥哥再也不过问此事,胡道林被斩后他又把房子卖给了我家老爷。听说后来跑去新县捐了个知县做,也算是混得风生水起呢。”
“哦……”毕安有些失望,但还是不死心,又接着问道,“这胡道林虽然被斩,但他可能是被冤枉的,难道他的那些朋友也坐视不管吗?”
仆人开始显得有些不耐烦道:“连他哥哥都不管,什么朋友这么义气?再说了,你口口声声说姓胡的冤枉,又证据没呀?”
毕安指着身后的大宅子道:“这就是证据,胡道林能住这么大的一栋宅子,想必也非穷人,如何会为了那异国行商的钱财断送自己和妻子的性命,还连累两个无辜的仆人?”
“嘿!这我可不知道了。”仆人道,“虽然胡道林也是个富商,可这世上谁会嫌钱多呢。再说了,有句话叫‘奇货可居’,说不定他正是见了那异商带着稀罕的外国宝贝,想通统据为己有,所以才一时糊涂酿下大错呢。”
毕安正不知刚如何应对呢,那仆人又开始赶人了:“你赶紧走吧,我还有事,不跟你闲话了。”说罢便转身进去,把门一关,并传出落闩的声音。
毕安见眼下只能如此,便也不再盲目奔走。只找个地方用了饭,稍作休息后便启程返回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