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让清寒倍感熟悉的夜晚。尽管身在苗部,可他终于听到了久违的爆竹声。看着寝房外三五成群的婆子正聚在一处看着夜空中的烟花,他只觉心中倍加思念关内的家乡。
此时的京城一定喧闹至极。家家户户吃过了晚饭,都会来到大街上。
街上有着比这里还绚丽的焰火、舞龙、舞狮……
随着最后一簇焰火的熄灭,整个神庙骤然安静下来。躺在吱吱作响的竹床上,清寒却觉得自己的心久久无法平静。
白日里,桑珠母妃提起那段在王府的经历仿佛一张牵引符,牢牢地把他的心拉向欲望的深渊。
她究竟是谁?是当年娘亲的贴身丫鬟?还是王府里地位低贱的丫头?亦或是……
一个忽在心里飘过的念头把清寒惊得猛然坐起身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倏然想到:这个人会不会就是自己的娘亲呢?
用膳时,她先是问了自己的年纪,而后又面带不甘地问自己能否回想起幼时在京城的那些事。若非桑珠出言阻拦,她会不会继续问下去?
特别是在给自己诊脉之时,她温和的目光竟然让自己感到无比的安心。
那种感觉是自己之前从未有过的。
难道冥冥之中,这个妇人就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桑珠只是说她是自己的母妃。可曼云陀是不是像自己那皇上舅舅一样,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如若是,那她会不会是曼云陀的正妃呢?
如果是,那在曼云陀掳走的诸多越人女子中,只有自己的娘亲身份最为高贵。倘若她真是苗王正妃,那便是自己的娘亲无疑。
想到这里,清寒坐不住了。他感到自己十分地愚蠢。认识桑珠这么长时间,自己竟然没把这些要害问个端倪。
披好衣服,他悄悄来到桑珠屋外。正当他举手要拍门时,心中忽起的又一个念头竟把那只已悬在半空的手生生拽了下来。
倘若那妇人就是娘亲,那自己和桑珠岂不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想到那日在悬崖下与桑珠的缠绵,清寒不由头晕目眩。望了望那扇紧闭的房门,他再无一丝勇气待在这里。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中,一点睡意都没有的他,只是眼巴巴地盯着窗外,只想等到天亮后再去见桑珠的母妃。
那时,或许就能解开一切谜团。
在床上辗转反侧,清寒直到天至黎明方才睡去。梦境正酣时,他忽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
急忙起身开门,他渐渐放大的瞳孔里豁然映出朗达那张阴沉的脸。
“快收拾收拾,跟我回去!”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朗达转身走开了。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清寒看见桑珠正在一群苗兵的簇拥下走出后院。
匆忙穿好衣服,他健步如飞地来到庙门前。刚刚骑上马,桑珠便看见清寒的身影。浅浅一笑,她的声音透着一丝急迫:“快上马和我回去!”
飞身上马,清寒不知发生了什么:“出什么事了?怎么急着要回去?”
“父王命人传话来,说是大越新军正接近王寨。父王放心不下我,所以便派朗达接我们回去。”
事情的突然让清寒措手不及。催马与桑珠并行,他低声问道:“这么就走了,王妃知道么?”
侧目看了看清寒那意味深长的神情,桑珠柔声道:“当然知道!朗达一早就来了。我母妃不愿见苗人男子,便没有送我出门。”
微微颔首,清寒觉得命运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捉弄着自己,眼看就要揭开谜底了,却只能突然离开。回首望着愈见模糊的神庙,他忽然感到自己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狂风怒吼着把满地的沙土倏然卷席了起来。一时间,天地遍布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
苗境内的大路上,骑在战马上的中元用手遮住面门,以防风沙的侵扰。
在他的印象里,岭南似乎不应该刮起这么大的风。这个在严冬时节都温暖如春的地方,即便有风也应是丝丝拂面,桃花点点。
然而,纵然眼前春光无限,中元也确信自己无法再沉醉其中。此番深入苗境,自己已将新军的骑兵尽皆带来,为的就是与苗人一决雌雄。
在各级将校不死于阵前便死于军法的严令下,厢军的战斗力陡然增强许多。稳住阵脚,他们一鼓作气拿下苗兵驻守的几个险要部落后,终于陈兵苗部王寨前的一条河流旁。
厢军装备本就陈旧,又经几番苦战,已然到了力不能支的境地。面对眼前这条说宽不宽,说窄不窄的河流,他们再也无力攻上前去,只得望河兴叹,等待苗人反攻。
可对面的苗人似乎一反常态,任凭厢军士兵如何讨敌骂阵,他们就是坚守不出。
看着军需官呈上的粮簿,中元知道大军的粮草就要见底了。越军劳师远征,粮道不畅,利在速战,可苗人倚仗乡土之利,必然收缩防线,坚壁清野,待到越军粮尽撤退时再猛然杀出,趁乱渔利。
若是此番再不能剿灭苗部,那大越的心腹大患依然存在。曼云陀的那张阴森的脸将还要不时出现在自己和后世子孙的梦里。
合上粮簿,中元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虽是转瞬即逝,但还是教他心中一沉。
为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了。
打定主意,他立即召集将领,召开了决战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
“明日一早,朕将钦率新军入谷口与苗人决战,着家煌随行,汪东升等留守阳江,以做接应!”
此言一出,家煌、张宝和汪东升三人无不惊诧。虽然知道大军此番前来必与苗人血战到底,可谁都想不到这深入敌阵的竟然是皇帝。
“陛下!末将以为此举万万不可!”压住心头上的惊慌,汪东升摆出了一副苦谏的架势,“如今江南各部已将苗兵压制在王寨附近。曼云陀畏惧我军兵势,只能龟缩不出,不敢领兵迎战。末将料想不出半年,苗部必当人心瓦解,到那时我军再趁乱进攻,定可大获全胜!”
“汪将军,如今我军的情形已难以再坚持多久了。前线的江南各部已成强弩之末,别说半年,就是再有半月士气必然衰弱。倘若曼云陀伺机而攻,厢军必定溃退而散。苗兵将不费吹灰之力再次兵临岭南关下。那时再与苗人决战,恐难料胜负。”起身离开帅案来到汪东升身前,中元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似乎觉得皇帝的话不无道理,汪东升惶恐地俯下身子,旋即又心有不甘地劝道:“陛下!即便要与苗人决战,也应当由末将领兵前往。您与二皇爷留在城中即可。末将保证将曼云陀的脑袋砍下来献与陛下!”
感激地看了看激动不已的汪东升,中元微微摇头,眼神中并未流露出些许的不信任。他知道,若论决机于两阵之间,自己万万不如身旁这个能征善战的将军。可正因为此,自己才要亲自前往,否则诡计多端的曼云陀绝不会钻入自己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
严令汪东升和张宝留守阳江,中元带着家煌翌日五更点齐人马向苗境开拔。
浩浩汤汤来到谷口前三里处,新军暂停前进原地休息。策马跟家煌来到一座小土坡上,中元看见那噩梦般的地方隐约闪耀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忽地又仿佛听见当年殒命在此的越军冤魂的嚎叫,他的心猛烈地抖动了起来。
“家煌!”举起马鞭指向前方,他侧目看着英武阳刚的二儿子,“看见前方那山谷了吗?”
顺着马鞭的指向,家煌但见远处的山峦有一小小的缺口:“回父皇,儿臣认得那里。刚到岭南的时候,儿臣遵循父皇的旨意,带兵寻找清寒兄弟至此。”
欣慰地看了看家煌一眼,中元生平第一次对这个儿子露出一丝温和的眼神:“家煌,父皇平时对你过于严厉,你恨不恨父皇?”
万没想到中元会说出这句话来,家煌心中狂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回……回父皇,那都是儿臣不用功,净惹您生气,您打骂儿臣都是为了儿臣好。”
看着家煌那真诚的目光,中元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倏然感到有些对不起他。
“家煌,父皇领骑兵进谷后,你带着炮兵守在这里,密切关注谷中的动向。”
“父皇,您……”,微微一怔,家煌一时没听懂,待恍然明白过来,便是惊得身子一抖,随即滚鞍落马,“父皇万万不可!父皇乃万金之躯,怎能孤身赴险境?这领命冲锋的重任还是交给儿臣吧!”
看着磕头如捣蒜的家煌,中元心中不禁难受万分。为了诱曼云陀出战,他不得已才用了拿自己当诱饵的这个办法。
苗部所畏惧的,一为皇家水师,其次便是大越新军。由于清寒救母心切,新军半数已被消灭在谷口,剩下的骑兵便是大越最后的家底。
如若能再吃掉自己的骑兵,那今后曼云陀便可从陆路势如破竹,轻而易举地兵临岭南关下。
这支耗费帑银巨大的新军骑兵,虽然只有三千之众,但每人手中都配备了毛瑟枪,每人胯下则是清一色的英吉利夏尔马。
消灭新军骑兵后,缴获的枪马便全归他曼云陀所有。苗部也会因此变成这块土地上的无敌之师。
如此巨大的诱惑,贪婪的曼云陀不会放弃的。
但若是领兵者乃能征善战的将领,曼云陀绝不会轻易上当。唯一的可能,便是自己这个皇帝亲自率军前往,并“成功地被苗人围困”,进退不能。待到一场血战之后,若还不能击溃苗人,骑兵营便用电台通知山谷外的炮兵开炮,然后便是漫天的炮火如雨点般砸下来,玉石俱焚……
之所以此时才全盘托出,怕的是汪东升死谏,贻误战机,家煌虽为皇子,但自幼最怕自己,故此不敢过于拂逆。
伸手搀起泪流满面的家煌,中元的眼圈也红了:“此番父皇进入苗境,若是未能剿灭曼云陀,你便依计发炮,切不可英雄气短!”
“父皇!”
“还有,若是此计不成,父皇战死,你立即率兵入关返回京城,扶保你大哥即位,万不能深入山谷,明白吗?”
想起十七年前大越宗室险些全部葬身于此的一幕,中元仍是心有余悸。
这回再也不要重蹈覆辙了,怎么着也得给大越多留几个种。
“父皇有难,儿臣若要坐视不管,岂不成了不忠不孝之徒,今后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人世?”看着中元决绝的神色,心中万难的家煌不由大恸起来。
“这是朕的旨意,你难道想违背吗?”大战在即,不想再如此儿女情长下去的中元忽地把脸一沉,沉声训斥道。
知道父皇的旨意万难更改,家煌别无他法,只得叩头领旨。看着中元纵马冲下山坡,他只有在心中默默祈祷,祈求上苍保佑父皇平安归来。
听着耳边嘈杂的马蹄,中元率领新军骑兵鱼贯进入苗境。在经过谷口的一刻,他仿佛听见了十七年前的那场生死决战中的厮杀声、哭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