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国公乐曲靖,在九国的公侯里以脾气好而著名,为人温逊恭良,史公司马椽曾说,国之格与民同,民之格与君同。乐曲靖为人和善,所以带着阳国的百姓跟国家也是一样,本来这种性格没什么不好,但是在乱世之中,这样的性格可不怎么得利。
仅仅乐曲靖在位的二十余年间,唐、齐两国就从阳国以各种名义掠走近千顷土地,如今唐国更是咄咄逼人,要求把下河郡的土地也交给唐国帮忙“驻守”,这就相当于把樊城以南的所有土地全部给唐国。
本来阳国具有沧河上游的管辖权,如果真的同意唐国的要求,那就无形中把一半的河岸让给唐国,而且樊城也成了人家边境上的一座城,阳国的安全难以保证,说不定哪天唐国就会来人要求把樊城也给他们了。
泥菩萨尚有几分火气,唐国一再的无理要求终于让乐曲靖想明白了一件事:一味的求和气是换不来和平共处的,只有真正强大了才能避免这种屈辱的要求,但是眼下唐国兵强马壮,阳国虽然富裕,但是因为多年没有磨砺,战力反而很弱,一旦开战落败是早就注定的结局。
所以只能寻求外援,世子乐凌云想要求助于齐国,因为赵国就是得到齐国的帮助,才能在长乐城击败强大的秦国,所以能与唐国相抗的也必须得是秦齐这样的强国才行。
但是二公子乐凌风不同意,齐国也不是什么善辈,如今只是为了跟秦国相抗,这才无暇东顾,如果赶走了唐国这头狼,而后却引来了齐国这只虎,那么等待阳国的无非还是被另外一个国家强占。
所以乐凌风坚持请求选别的国家作为外援,满足条件的选来选去这才选到了陈国,陈国本身就是南舆大国,国力强大,而且陈国也没有争霸之心,所以如果能得到陈国的助力,相比齐国将是更佳的选择。
于是这才有了乐舒雅跟常桓到陈国去结盟的事,乐曲靖为了能得到陈国的支持,暗中向陈広许诺,将以沧河抽税的3成作为回报。所以陈広派来的潜龙跟绯卫龙骧其实不是为了保护陈策,而是准备对唐国动兵。
坐在自己的王宫里,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乐曲靖内心一阵阵的发凉,此时的乐曲靖早已没有了朝堂上那种病重颓唐的样子,目光如炬,腰背挺直,面色红润,完全是另外一种状态,想着想着,心头渐渐的有了一丝怒意,啪!乐曲靖一把就把案几上的杯子直接摔在了地上,外面的侍从听见声音连忙进来跪下。
乐曲靖带着怒意的对侍从说道:“立刻去把司徒舟叫来!”
侍从领命出去,乐曲靖起伏的胸膛表明他依旧烦闷不已。
外面悠悠的风声,黑云催城,似乎今年冬天的初雪将至。
不多时司徒舟终于到了,乐曲靖见到司徒舟急急的赶来,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准备好了就去吧!”
司徒舟刚行完礼,听到乐曲靖说了这么句话,好像恍惚了一下,才又接着行礼:“是,主公!”然后如来时那般又急匆匆的离开了。
望着这昏暗的天气,胸中似有诗情勃发,轻吟道:“轻扬漫舞白茫茫。”似乎没有想好下句,然后又踱步离开,临走前对侍从说,去给我把先王的遗命找来。
晚上的时候乐曲靖到了乐凌风的房间跟他一块吃饭,两个人正吃着,乐曲靖突然问:“风儿,你对你哥哥的死是怎么想的?”
乐凌风听到这话,惊慌变色,连忙起身跪下:“父王,这几天我也在苦苦思索,按说我哥哥死了,我肯定是最大得利的人,外面都觉得是我干的,他们觉得我也有理由这样做,但是父王,这的确不是我做的啊。我虽然跟我大哥素有不合,但是我怎么会做这种悖逆之事呢?”
乐曲靖冷笑一下:“悖逆之事么?虽然自古长幼有序,但是德才兼备的兄长却不多,为了继承世家宗族,甚至是大统,别说戕害手足,就连弑父弑君的也不乏其人,你就算做了,我也能理解你。”
这番诛心的话让乐凌风心中战栗,他不明白父王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诺诺的说:“父王教诲的是,但是此事真的不是儿子做的,我纵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谋害储君,更何况,陈国世子明明是我们两国结盟的关键,儿子怎么会自己去破坏自己提出来的结盟建议呢?说句大胆的话,就连我哥哥自己都比我有更大的嫌疑,杀死自己陷害于我,破坏两国的结盟。”
乐曲靖不动声色的继续夹菜吃饭,乐凌风说完之后,继续跪在地上也不敢动,过了好一会儿,乐曲靖这才对乐凌风说:“起来把!我知道不是你。”
乐凌风这才敢站起来,试探的问:“父王莫非已经知道是谁?”
乐曲靖正在夹菜的手忽然僵在当场,然后眼中极厉的神色闪过,斥责道:“以后不许再提此事!”
说罢,扔下筷子,旋即起身离去。
乐凌风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也无法阻拦,只得行了一礼,目送乐曲靖离去。
“二公子,这汤怎么办?”一旁的侍从说道,上午的时候,乐曲靖派人来说要过来吃晚饭,乐凌风亲手选料,炖了一盅枇鱼清热汤,小火供了四个时辰,此时正好是汤鲜味最佳的时候,结果乐曲靖没等吃完饭就走了,汤自然也没喝,乐凌风脸上有些沮丧,冷眼撇着那盅汤,不高兴的说道:“赏你了!”说罢,楞怔怔的坐下,捡起乐曲靖扔下的碗筷,继续吃着桌上的菜,无意识的扒拉着饭,虽然满桌的佳肴尚余温热,但吃在乐凌风的嘴里,早已如同嚼蜡般无味。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着,乐凌风虽然不再被限制自由,但是却也不能随便出入,陈策的东山别院也加派了人手,陆兆明还是不放心,增派了三百绯卫龙骧,专门负责东山别院的安全,整个东山甚至被禁令外人出入,陈策无聊的时候倒是会去东山猎场练练箭,田见闲教给他的弦月箭法他也已经学的差不多,偶尔能看到南飞掉队的孤雁,陈策就会射下来给大家下酒,已是初冬时节,往年阳国早已下雪,不知道今年为何只是干冷。
“世子,二公子过来了!”手下人来报,陈策现在倒是跟乐凌风常常搭在一块。
“陈兄,又来蹭你的酒喝!”乐凌风跟着进来笑着拘礼,陈策从陈国带来一种黄米酒,阳国地处北方,不产黄米,喝的酒都是一些粗粝的作物酿的烈酒,这种黄米酒入口清甜,但是却后劲十足,倒是让乐凌风觉得非常受用。
他之前受尽宠爱,如今乐曲靖失去了一个大儿子,所有人都怀疑是他所为,就连之前很多支持他的世家也妄议纷纷,他不堪忍受那种背后被人指点的压力,只好借欲放纵,但他平易为人克制恭谨,从不贪杯,所以喝酒不醉,没想到陈策带来的这种酒却能醉人于不知不觉中,倒是可以让乐凌风睡个安稳觉。
陈策也知道如今乐凌风失势,恐怕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任他把存量不多的黄米酒喝个够,有时候陈策也会与他对酌,喝酒的时候乐凌风不再是那个彬彬有礼的阳国二公子,而是真性情的乐凌风,看他那种痛苦,陈策才体会到了生在帝王家的不幸,陈策虽然也有弟弟,但是尚且年幼,陈策自己又是陈国世子,所以乐凌风的那种痛苦他看在眼里却无法体会。
今天两人兴致都挺高,边喝边聊,陈策虽然没能见乐舒雅,但是透过旁人,尤其是乐凌风,了解了乐舒雅的一些趣事,比如小时候跟着乐凌云和乐凌风一块偷跑出去打架,说到高兴的地方,乐凌风也会手舞足蹈的表演起来,那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如今却恍如隔世。
说道有一次偷摘人家的果子,乐凌风摔伤了腿,然后回宫的路上乐凌云背着他,说到这儿,乐凌风突然顿住了,然后竟然抽泣了起来:“我们兄弟本来感情很好的,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个大臣说我父王应该到立世子的时候了,然后我大哥就不再是我大哥,而是变成了阳国世子殿下,我也不再是我,而是阳国二公子,舒雅也不再是舒雅,而是舒雅公主,我们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块翻墙出去打闹,一块去挖蚯蚓钓鱼,一块去偷摘人家的果子,我大哥再也没有背过我,我们见面不再是嬉闹,而是要像大人那样行礼。我大哥也不再与我们见面,他忙着去结交大臣,过了几年,我也开始去结交大臣,为什么要用这种礼仪来阻断亲情呢?”
乐凌风自言自语让陈策有些难受,陈広对他保护的太好了,他不喜欢也不必去跟大臣结交,他没有可以跟他年龄相近的兄弟,能跟他一块玩儿的也都是些世家子弟,但是史书上记载了那么多为了爵位而兄弟相残的例子,也不禁为乐凌风的事烦恼起来,不自觉得也陪着他喝了不少酒。
等到两个人就着一点野味喝干了最后一坛子的黄米酒,两个人都已是醉醺醺的不省人事,田见闲进来看到两人趴在桌子上,吩咐人把他们抬到卧室去休息,刚收拾完,陆兆明急急的闯了进来。
“田先生,世子呢?”陆兆明一看见田见闲就着急的问。
“跟二公子喝醉了,我让人把他们送去卧室休息了。”田见闲不紧不慢的回答。
“主公有信送到,来人说万急。”陆兆明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着,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书信,上面加盖着芙蓉花印记的朱漆,这是陈国公的徽识。
“拆开看看!”田见闲略一沉吟便开口。
“可是这是要让世子亲启的信件啊!”陆兆明虽然着急但是不忘规矩。
“眼下顾不得了,世子喝了一坛黄米酒,醒来得明天了,到时候急事就成了误事,我们俩现在是世子在阳国最能信赖的人,先拆开看看是什么再说别的。”田见闲坚持要拆。
陆兆明无奈,只好把信拆开,常年拿剑的手拆起信来显得有些笨拙,不小心一页书信从油皮封中滑落,田见闲两指顺手一抄,夹住了,展开一看,登时变色!
陆兆明凑上前来一看,信上面只有一句话:“陈公病重,世子速归!”
荆棘朝才子韩胥曾著有一本评判旧贵族世家的书,名曰《胄说》,其中多是批判之词,但其中有一句评价陈広的话:“陈文思公,复天下之礼,聚寒士之心!生未见拓寸土,死志在天下,可与哀!”
平帝天赐三年(1212)初冬,陈国公陈広薨逝,谥号曰文思。
平帝天赐四年(1213)春,年仅十六岁的陈策继承陈広的陈国公爵位,迎娶阳国公主乐舒雅为妻。奉陈広遗命,尊申余常为佐相国,宣布与阳国结成连理之盟,调五万潜龙驻守沧河沿岸,唐国同样调八万大军戍守边境,两军隔垒相望,鸡犬相闻,是为记。
细雨歇歇,雨中的殇华城愈加显得朦胧,“醉酒残消,灯油尚温,已是别番情景。此情长待,孤伤悠远,更移年关将近....”殇华城中一间酒肆正有一位贵公子自斟自酌,嘴里哼着不成曲调不知所名的唱词。
用来夹菜的筷子和酒杯被当成乐器有节奏的敲着,小店里闲散有几个同在喝酒的人,打酒的小二因为犯困正杵在门口的柱子上打呵欠,门外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旁边有几个孩童正在微雨中奔跑着,突然有一个被脚下的湿滑绊了一跤,坐在地上哇哇的哭了起来,其他人回头一看,小伙伴摔了一脸的泥,不自禁的全都哈哈大笑,哭的那个更是哭的再也停不下来。
马车里突然走下一个女子,扶起哭的正欢的小男孩,顺手给了他一块糖,温颜说道:“别哭了!再哭就变大花脸了。”小男孩见有糖吃,转涕为笑:“谢谢姐姐!”
其他的小孩也凑过来伸手:“姐姐,我也要,我也要!~”
女子一点都不顾忌这些黑乎乎的手凑在自己面前,笑吟吟的说:“好,你们都有,景萱,再拿一些糖来!”
名叫景萱的侍女又拿了一盒糖出来,刚要递给那个女子,却见刚才在酒肆里喝酒的公子出来了,连忙施礼:“王爷!”
他接过盛糖的盒子,走向那个正在分糖的女子,细声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正在被缠着分糖的女子闻声也是赶紧回过头来,望着这个公子:“啊~王爷!”正待要施礼,那位公子连忙拦住:“舒雅,难为你了!”
这自然就是陈策跟乐舒雅了,自从陈策因为醉酒未能及时赶回陈国之后,内心常常充满了对于自己的责备,他只想着,假如自己不喝醉就好了,那样说不定还能见父王最后一面。
但是有时候又想,就算见了最后一面又能怎样?他能救回陈広的命吗?还不是要承担这一切。好在现在陈国一切安稳,不需要他太费心,况且又有田见闲、申余常等人辅佐,偶有这种细雨的时候,会唤起自己一些愁绪,于是就跑到这种野店喝点酒。
而乐舒雅每次都会静静的跟着陈策,从不近前,也从不远离。
自从娶了乐舒雅以后,两人都只是有夫妻之名,如今成婚已经快两年,陈策却从未在乐舒雅的宫中住过,无论什么时候,他必定会回到先前陈広居住的宫里休息,忽然觉得对乐舒雅有愧,看到乐舒雅再给小孩分糖,忽然想起了幼时跟父王要糖的情景。这才不自觉地走过来,两人把盒中所有的糖都分给小孩,小孩们才高高兴兴的离去了。
陈策拉过乐舒雅的手:“陪我在河边走走吧~”又转身对其他人说:“你们不用跟着。”
然后两人执手走在洛水岸边慢慢的走着,景萱连忙对守候在一旁的胡符说:“胡执事,您还不快回去准备准备?!”
胡符一脸的问号,忽然又眼睛一亮:“哎幺,景萱姑娘说的对呀,那您帮着照应着点儿,我马上就回去准备。”
当陈策跟乐舒雅走了一圈回来的时候,细雨已经彻底的停了,连阴了好久的天气也忽然转晴,远远地看到洛水上竟然架起了彩虹桥,陈策跟乐舒雅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的笑容。
乐舒雅对陈策温柔的说:“王爷,坐我的车回去吧?我让人准备了您喜欢喝的鳝鱼汤。”
陈策笑道:“也好,喝酒喝得有些饿了。”
两人刚要上车,后面突然闯过来一人大声道:“草民苏郄,见过芙蓉之主!”
侍卫刚要把他赶走,那人又大声道:“陈策,难道你不顾死去的先王遗恨,不思励精图治,就要这样沉浸于酒色之中么?”
“大胆!”两个侍卫赶紧想要堵苏郄的口。
但这话早已传出来,陈策听到忽然身子一僵,转过身来幽幽问道:“你~是何人?”
侍卫压着苏郄一块跪下,苏郄抬起头来昂声道:“我叫苏郄,是个不得志的书生,但是我却知道,一年之内,陈唐两国必将有大战,冯樯、徐岩两位将军年事已高,薛涛、陆兆明都是庸才,不堪一用,如果芙蓉之主不弃,我苏郄愿意充为先锋将军,胸中锦囊妙计,可保阳国平安。”
话未说完,陈策忽然笑了,他见过很多狂妄自大的人,像这种闯过来自荐自己当先锋将军的,的确是第一次见,松了口气,无奈的说:“好吧,如果一年之内有战事,我再拜你为先锋将军吧。”
苏郄磕了一个头:“草民谢过王爷,但是假如等战事爆发再用我,王爷不怕贻误战机么?”
陈策已经跟乐舒雅登上了马车,隔着帘子说:“不怕,本公现在就回去励精图治,等待苏先生所谓的战事。”然后对驾车的人说:“走!”
侍卫放开了苏郄,苏郄站起来,怔忡在原地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似乎想起了别的什么似的,一边跑着一边大声喊:“草民就暂居在映月楼,如果战事爆发,王爷可着人去那里寻我。”但是却没收到任何的回应,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到。
苏郄一步一回头的踌躇着离开了河边。
陈策跟乐舒雅坐在车中,陈策的脸上还微微有些笑意,乐舒雅看着陈策似乎有什么话:“王爷为什么不用这个人?能看出战事将至,难道不堪一用么?”
陈策呵呵的笑着:“你可知道这映月楼是个什么地方?”
乐舒雅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陈策叹了口气:“那是个风月之所,我当然希望人才越多越好,他说的挺对,战事将近,两位老将却年事已高,但是这种留恋风月之所,还夸夸其谈的人,我不喜欢,所以不用。”
乐舒雅心里一喑,转而又说:“不知道阳国现在有什么情况。”
陈策一听乐舒雅这话,知道他大概是想家了,便安慰她说:“昨晚刚收到消息,现在一切正常。五万潜龙自然可保阳国无虞。”
陈策当然不会当着乐舒雅的面说别的什么,昨晚确实刚刚收到消息,唐国又在沧河沿岸增兵五万,如今在整个边境上聚集着十余万唐军主力,蠢蠢欲动,要说唐军没别的想法,小孩子都不相信。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