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大总统府笼罩在一片凄迷的浓雾之中,让这座建筑物看上去像是一位迷失了方向的巨人。
日置益表情严肃地把日本政府通过的“二十一条国防协议”面交袁世凯。袁世凯审视着协议的条款,脸上的表情渐渐阴沉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把协议扔回到日置益面前:“公使先生,我看这不是两国间的国防协约,而是日本要吞并中国的计划书吧?”
日置益微微一笑:“大总统阁下,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的态度。”
袁世凯紧绷着脸:“世凯读书虽不多,却也知道什么是丧权辱国,什么是千古罪人。”
“大总统说得太难听了。我们完全是为了替您着想,才要进一步加强同贵国的关系。”日置益向前倾了一下身体,试探道,“只要您同意这项协约,我们马上把青岛归还贵国。”
“到了那个时候,整个中国都是你们的了,我还要青岛有个屁用?”袁世凯蓦然起身,口气虽然强硬,但目光里却不经意地闪过一丝狡黠。
“很抱歉,我的话刚刚只说了一半。”日置益似乎读懂了袁世凯的言外之意,他先是哈哈一笑,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不仅如此,我们还会派兵帮助您镇压国内的革命党和宗社党。”
袁世凯不以为然:“我的北洋六镇虽不是什么强师劲旅,却还没把那些不成气候的鸡鸣狗盗之辈放在眼里。”
日置益眼里闪过一丝寒意:“如果有大日本帝国的财力和军事给这些鸡鸣狗盗之辈作后盾,大总统也会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吗?”
袁世凯的机要秘书顾维钧一直静静地倾听着两个人的谈话,他见日置益如此嚣张,便忍不住出声:“公使阁下,您这句话,我是否可以理解成——是对大总统和中华民国的威胁?”
“这只是善意的提醒。”日置益轻蔑地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年仅二十七岁的青年,重又把协议从桌面上推到袁世凯面前,“大总统,我还是希望您能三思而后行。”
袁世凯疾言厉色地说:“可让者自可谈判,不可让者,就算你们捅破了中国的天,我袁世凯也绝不退让。”
日置益毫不理会袁世凯的态度,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我会静候大总统的佳音。告辞了。”
“不送。”袁世凯也不再理会日置益,而是径直走到窗前朝外面望去。
外面的浓雾渐渐消散,院子里万物萧索,几棵水杉早已凋落,看不到一丝生机。
袁世凯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窗前。
荀虎自从一踏进监狱大门时,就觉得今天好像有什么地方跟平时不大一样。但到底哪不一样,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来。
这种感觉很细微,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存在。
荀虎的对面坐着一个人——三哥。
当他听了三哥的一番话之后,终于印证了自己这种感觉的准确性。
“你说得……全是真的?”虽然如此,荀虎还要再次听到三哥的确认之后才肯真正相信。
三哥居然就是荀虎安插在野狸子匪帮的卧底。
他此刻正仰靠在荀虎对面的沙发上,见荀虎还在怀疑自己的话,便苦笑着说:“我的大局长,我要怎么说你才肯信?”
“这几个杂碎想在我眼皮底下越狱?”荀虎猛地一拍桌子,“非敲了他们不可。”
三哥刚想接话,忽听外面响起一名警察的声音:“报告局长,马团长驾到。”
没等荀虎起身,马长临已经推门走了进来,故意开玩笑说:“哟,是谁惹得我们局长大人发这么大火?”
荀虎诚惶诚恐地起身给马长临让座:“长官,您快请坐。”
“马团长来了。”三哥也恭敬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马长临刚坐稳当,便敛起笑容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荀虎点头说:“郭复他们几个正在密谋越狱。”
马长临闻言,眉头瞬间拧在一起,不解地问:“怎么?难道郭复对我给出的条件还不满意?”
“要不怎么说这小子没福呢?”三哥在一旁解释,“他非要替野狸子报仇。”
“替野狸子报仇?”马长临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似乎弄明白怎么回事,不禁疑惑地望着荀虎。
荀虎给三哥使了个眼色:“老三,你把刚才跟我说的从头到尾再跟马团长报告一遍。”
“马长团,是这么回事……”三哥于是把郭复将匪帮交给老鹰统领的事简明扼要地跟马长临又说了一遍。
马长临听完,不由陷入了沉思中。
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结果。郭复和王辰居然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去找李忠孚替野狸子报仇。
马长临甚至觉得很好笑:这是一个多么愚不可及的想法。几个土匪不仅知道报恩,还会置性命于不顾,为这个所谓的恩人报仇?这简直充满了讽刺意味。
他沉思了片刻,倏地眼睛一亮,刹那间竟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如果屋里要是没有别人,他甚至想为自己这个想法大声喝采。
郭复替野狸子报仇,这绝对是老天爷赏赐给自己的一个一石二鸟的绝佳机会……
马长临转过头问荀虎:“峄县监狱自从交到你手上那天起,有没有人逃出去过?”
“有——死人。”荀虎的态度虽然毕恭毕敬,但言语间还是流露出一丝明显的骄矜。
马长临淡淡地说:“只要是活人,就从没有人逃出去?”
“绝没有。”
“很好。”马长临赞许地点了一下头,又问三哥,“郭复和王辰要越狱的事,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三哥仔细想了想:“只有我跟老鹰知道。”
马长临再次对荀虎说:“对于这两个想越狱的土匪,你应该知道怎么处置。”
荀虎语气森然:“我知道——死人是不会越狱的。”
“可是……”三哥迟疑地望着马长临和荀虎,“郭复虽说初来乍到,但毕竟是野狸子亲封的二当家,要是在这个时候毙了他,能不能对收抚整个杆子有不利的影响?”
马长临跟荀虎迅速对视一眼,对三哥说:“郭复既然把招抚的事托付给了你,你还担心什么?”
“我只能算半个参谋,他把号令整个杆子的虎皮令给了老鹰,”三哥小心翼翼地说,“老鹰在杆子里的辈份、声望都比我高,而且心眼儿多,我担心,杆子在他手里,想让他听咱的话……恐怕得废点儿脑筋。”
马长林沉吟了半晌:“王辰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哥见马长临这么问,知道他有想利用王辰的意思,想了想说:“王辰嘛,是个不守礼法的‘愣头青’。但也算有点儿小优点:其一,耿直;二,不会奉承人;这第三,就算死,忠心也不改;第四,没啥好色的邪心,贪财背义的事儿干不出来。”
荀虎不屑地嗤笑道:“这种人当土匪还凑合,换个行当准得饿死。”
三哥点头:“就拿给野狸子报仇这事儿来说,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干不出来。”
马长临听了三哥的话,想争取王辰的打算遂作罢,他皱了皱眉,又问:“杆子里除了老鹰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的辈份在你之上?”
三哥想了想,缓缓说:“除了他之外,杆子里就应该数我最大了。”
马长临说:“你知道他把那个狗屁令符藏在哪儿?”
“知道。”三哥用力点点头。
“那就好办了。”没等马长临言语,荀虎眼中杀机顿显,“就让郭复和王辰在黄泉路上再多一个人作伴。”
由于济南刚刚被日本人占领,铜匠铺为了缩减了开支都不打算用人。李忠孚在城里游荡了好几天也没找到工作。
眼看兜里的钱一天比一天少,不免犯了愁:下一步该怎么办?是继续留在这还是到别的地方去……
李忠孚买了两个馒头,索性蹲在路边的一个角落大口嚼起来。
不远处,一家名叫“食为天”的酒楼里不时传出阵阵的鼓掌喝彩之声。李忠孚不禁好奇地寻着声音,走到酒楼的堂口朝里面望去。
大堂前头,一位五十岁上下的说书人正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讲着《薛仁贵征东》。说到兴致盎然之时,还模仿着书中的人物手舞足蹈,惟妙惟肖地比划几下。
就是这位说书人的精彩表演,引得台下食客们不时爆出雷鸣般的阵阵掌声。
李忠孚听了一会儿,也被说书人讲的故事深深吸引了。不由在门槛旁坐下来,津津有味地听起了书。
“话说在大唐朝,东北边境有高丽、百济、新罗三个藩属国。其中以高丽最为强大。高丽挟持百济去攻打新罗,新罗只好派遣使臣来请唐太宗李世民主持公道。无奈高丽自恃国富兵强,不肯善罢干休,于是李世民龙颜震怒,决定御驾亲征。命薛礼薛仁贵为兵马大元帅,统领三十万大军平定辽东。
贞观十八年,李世民率军从长安浩浩荡荡起程。一日,大军被一片汪洋大海挡住去路。李世民久居旱地,何曾见过如此波澜壮阔的景象,眼见白浪滔天,茫无边际,一想到自己要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乘船漂荡,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唉……饶是让久经沙场的李世民也不免胆颤心惊。可要知难而退就此班师回朝,不仅有损自己一世英名,就是大唐的赫赫国威,也必会一落千丈。
李世民这一犯难,让手下的众将官也不由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而大帅薛仁贵早已看出了李世民的踌躇之心,上前施礼道:‘陛下不必担心,大军可先安营扎寨,待到明日,臣自有过海之计。’”
‘此话当真?’李世民心中虽喜,却仍不免半信半疑。
‘臣,岂敢欺君罔上?’薛仁贵拜倒在地。
李世民故意语气威严地说:‘明日若是渡不了海,即便你是三军主帅,朕也定将依军法处置。’
谁知薛仁贵却是一副成竹在胸之态:‘请陛下保重龙体,好好歇息,明日即见分晓。’
大军安营歇息,一夜无话。次日,营门外来了一位老者,自称可让大军平安过海,请求觐见唐太宗。
李世民一听有这等高人,便立即召见。只见老者身材伟岸,须髯皆白,一副仙风道骨之貌,心中不由暗自欢喜。
老者向李世民深施一礼:‘老朽不才,早已算到陛下亲率大军远征,在此遇阻,特来解围。’
‘望请仙长不吝赐教?’李世民起身给老者让座。
老者推辞道:‘渡海的一切事宜,皆已准备妥当,请陛下随老朽去看看如何?’李世民顿时龙颜大悦,亲率文武百官跟随老者出了营门。
没走多远,李世民眼前便凭空多出了一条由五色帷幕搭成的甬道。穿过甬道,是一间布置华贵的厅堂,四壁挂满了锦缎彩绸,地上铺着软席锦褥。李世民一到,四下就奏起了祥和悦耳的乐声。老者请李世民和众大臣一一入座,然后轻拍两下手掌,一行风姿绰约的妙龄侍女便手捧美酒佳肴,从帷幕后应声而出。美人在侧,美酒在前,李世民早就把渡海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开始和群臣推杯换盏,开怀畅饮起来。
谈笑之间,忽听室外风声四起,波涛之声犹如千军万马,又像夏日里的惊雷一般,震耳欲聋。但见桌案之上杯盏倾侧,四周人身摇动,良久不止,整座厅堂竟也开始摇晃起来。李世民大惊失色,忙令近臣揭开彩幕察看,不看则已,这一看更把我们这位唐太宗惊得是目瞪口呆。诸位看官,你们猜猜李世民到底看到了什么……”
说书人说到这居然停下来,跟众食客卖起了关子。
食客们可没耐心去猜闷儿,一个商贾模样的胖子迫不急待地嚷道:“老张,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另一个瘦高挑也催促道:“老张,别扫了俺们的兴,这李世民到底看着啥了?往下说,往下说呀。”
被称作“老张”的说书人狡黠地一笑,苦着脸说:“您几位吃香喝辣,可苦了俺这说书人,说得口干舌燥,连口酒都喝不上,哪儿还有心思往下说呀?”
先前答话的那个胖子起身招呼跑堂的:“哎,伙计,去给老张上一壶‘满庭芳’,计在我账上。”
“好咧!”跑堂的答应一声,转身下去上酒。
“多谢钱爷。”老张眉开眼笑地朝胖子作了个揖。
钱爷不耐烦地摆摆手:“别废话了,赶紧说,李世民看着啥了?”
老张拿起醒木往桌上一拍,瞬间又恢复了先前神气活现的模样:“只见李世民二目所及之处,烟波浩瀚,巨浪滔天,分明已置身于大海之上。”
钱爷张大了嘴:“刚才还在屋里,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到海上了?”
老张也不理他:“李世民惊愕地望着老者:‘敢问仙长,朕……朕怎么置身在这茫茫大海之中了?老者却一把扯掉了下巴上的假胡须,跪地禀告,‘臣薛礼,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世民这才看清眼前的老者原来是薛仁贵所扮,顿时就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来,薛仁贵看出唐太宗不敢过海,必会影响军心,于是便与众将一起上演了这出‘瞒天过海’的好戏——用帷幔掩盖,特意把一艘大船装饰成这间特殊的厅堂,让李世民不知不觉之间就到了大海之上。”
“唉,闹了半天,原来是这么回事。”钱爷喃喃地嘀咕了一句,看着跑堂的把酒给老张端上来,不免有些后悔,开口嚷道,“我说老张,皇帝老子也太好诓了吧。这光天化日的,就上了薛仁贵的当?”
老张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用鼻子嗅了嗅酒香,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对钱爷一笑:“这您就不懂了。正所谓‘备周则意殆,常见则不疑。’越是阴谋,反而越不能在背地秘处行之。夜半行窃,僻巷杀人,乃愚俗之行,非谋士之所为也。‘瞒天过海’这一计,高就高在这儿。”
“有理,老张说的有理。”瘦高挑食客明白了说书人的弦外之音,竖起大拇指赞道,“要不怎么说人家薛仁贵是帅才呢,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
钱爷涨红着脸争辩:“要叫你们这么说,越是见不得人的事,就越要找人多的地方干?”
没等瘦高挑答话,老张哈哈笑道:“钱爷,这句话您算说到点子上了。您跟薛仁贵有得一拼。”说书人的话把其他食客逗得笑出了声。
李忠孚望着眼前这一幕,也不由笑出了声。
就在这时,两名外国牧师从他身旁经过,李忠孚的目光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们脖子上佩带的十字架。
他的脑海里灵光一闪,刹那间,蓦地想到了一个人。随着这个人影像愈发变得清晰,他无处容身的难题竟也如晨雾一样,渐渐消散了:"对,俺也来个瞒天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