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了,郭复一直没跟老鹰他们说到底该归附马长临还是越狱。只是跟平时一样,该上工的时候上工,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好像早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见他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架势,反而把老鹰和王辰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这天晚饭的时候,王辰实在忍不住了,端着自己的饭碗凑到郭复跟前:“你这钓鱼台坐得也太稳了吧?你到底是咋想的?跟俺说说。”
郭复掰开手里那张硬得跟石块似的饼,咬了一口,边嚼边说:“大帅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让他含恨九泉,死得不明不白。”
王辰闻言一怔,脸上随即扬起了欣慰的笑意:“大帅没看错人。二当家,过去我有冒犯的地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给你赔不是了。”
郭复拍拍王辰的肩膀:“都是自家兄弟,这么说就远了。”
“诶。”王辰尴尬地答应一声。
郭复低声说:“把老鹰跟三哥叫过来。”
王辰点点头,把老鹰和三哥找了过来,四个人围坐在一起。
郭复警惕地环视了一圈,见没人注意他们,就低声说:“今天有件事儿想跟你们合计合计。”
老鹰和三哥对视一眼:“二当家,咱都不是外人,有啥话你就说吧。”
郭复略作沉吟:“前些天跟大家说的那件事儿我已经想好了……”
老鹰见郭复一脸肃然,脸上不禁燃起期盼的神色。
郭复看了王辰一眼,一定一顿地说:“我想,跟老王一块儿逃出去——为大帅报仇。”
这几天,郭复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
他只有两个目的:一为野狸子报仇。二要找到野狸子那天带走的金子。
野狸子对他有知遇之恩——这个仇必须报。
金子是杆子的兄弟们用血和命换来的——一定要找到。
有仇报仇,知恩报恩。这本就郭复的原则。
既然马长临说李忠孚杀了野狸子,那李忠孚就算没有侵夺那批金子,也必然知道它的去向。
谋财害命,这个杀人动机再简单不过。
至于李忠孚跟野狸子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否相识,这些郭复都不关心,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找到李忠孚,或许就能找到金子;只要找到李忠孚就可以替野狸子报仇。
“二当家,那招抚的事儿就全泡汤了?”老鹰听郭复这么一说,急得直摸自己的光头。
郭复动容说:“没遇到大帅之前,我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处处遭人白眼,就在快要饿死的时候,是大帅收留了我。我寸功未立,他就提拔我做当家的。做人,要‘知恩报恩’。大帅对我有这么大的恩情,我能不报?”
王辰见郭复说得如此真挚,不禁甚为感动:“二当家说得对,但凡是个人就该知恩图报。”
郭复又看了一眼老鹰和三哥,露出一副慷慨激昂之态:“宋公明为给晁天王报仇,夜打曾头市,生擒史文恭,这说的是啥?武二郞为兄长血恨,斗杀西门庆,这说的是啥?鲁提辖替素不相识的金氏父女抱打不平,要了镇关西的狗命,这说的又是啥?”
老鹰和三哥面面相觑,都明白郭复的意思,但嘴里又都说不出来。
“这说的都是一个‘义’字。”郭复把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咱虽然比不上梁山好汉,但要是丢了这个字,我会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
老鹰也不好反驳,只是一个劲儿朝三哥使眼色。
三哥会意道:“二当家,你说的都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走,让我们,还有剩下的兄弟们怎么办?”
老鹰也跟着附和:“是啊,二当家,你跟咱这些兄弟就像是串在一根线上的念珠子,要是没了你,我们就得稀里哗啦掉得满地都是。”
没等郭复开口,王辰插言道:“要不这么着,你、三哥,跟我们一块儿走。”
老鹰尴尬地说:“我不是为自己。你们一走,招抚的事儿就泡汤了,马长临一生气,还不得拉兄弟们去吃枪子儿? ”
三哥也在一旁帮腔:“是啊,二当家,你那天举白旗的时候,为的就是这帮兄弟。可现在,你这一走,那兄弟们岂不是……”
王辰把眼一瞪:“我说老三,各人有各人的命。事到如今,咱自身都难保,还能有啥法子顾别人?”
老鹰近乎恳求地望着郭复:“二当家,你刚才还说,做事要讲一个‘义’字。大帅已经归天了,剩下这些兄弟那可都是活生生的汉子啊,你不能就顾自己个儿,把他们扔在火坑里不管呐。”
“我何尝不想跟着兄弟们在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郭复眼里流露出一种对未来的憧憬,“有朝一日,‘八方共域,异性一家。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言语,南北东西虽不同,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不差。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是一般哥儿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仇,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唉,有时候,心里只要这么一想都觉得痛快。”
王辰听说书的讲过这段《水浒传》,不禁叹气:“二当家想学梁山泊好汉,啸聚山林,那是多大的志向啊?可如今却是蔡京、童贯这样的奸臣当道。我当年但凡要是能有别的出路,也不至于蹚了这趟混水。”
“谁说不是?”老鹰也叹了一声,“要是种地能活命,谁还会把脑袋插在裤带上干这有今天没明天的行当?”
三哥苦笑着看了老鹰和王辰一眼:“这世上卖啥的都有,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那些废话就别说了,还是听二当家说吧。”
“对,对。”老鹰拍了一下光秃秃的后脑勺,“二当家,你接着说。”
郭复已经为老鹰一帮被俘的土匪们打算好了。
他投诚就是为了他们,又怎么能不考虑他们呢?
危险的事郭复留给了自己,因为他觉得这才像个“当家的”。
郭复正色说:“我想过了。我走我的,你们该归附马长临还归附他,这两件事儿一码是一码,没有拧劲儿的地方。”
老鹰跟三哥对视一眼,思索着郭复话里的含意。
郭复望着老鹰:“我只说要走,并没说不同意马长临招抚杆子的事儿。但凡兄弟们能活着,我什么都愿意做。”
“二当家……”老鹰的声音有些哽咽。
郭复又说:“我和老王出去以后,这里的兄弟就都靠你和三哥了。”
“二当家的意思我明白了。”没等老鹰回过味来,三哥的眼睛蓦然一亮,可瞬间又像想到了什么,不禁又露出一副疑惑之态,“可是……”
老鹰也想明白了,却为难地说:“我和三哥虽然都掌管着百十来人,可要让咱剩下这四、五百号兄弟都听我俩的,恐怕没那么容易。”
郭复神神秘秘走到一个角落里,熟练地翻开铺在地上的茅草,从里面找出一个物件攥在手里,回到几个人身旁坐下。几个人诧异地望着他,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郭复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他们,便把手里的物件亮出来。
老鹰、王辰、三哥几乎同时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虎皮令!”
郭复把令符递给老鹰:“这是大帅临行前托我掌管的。现在……把他交给你。”
老鹰一时间竟不知所措:“二当家,这可使不得……”
“拿着,有了它,杆子里没人敢不听你的。只有这样,你才有跟马长临谈条件的砝码。”郭复又往前递了一下。
“二当家……”老鹰觉得眼睛又是一酸。
王辰拉长了声音故意讥讽道:“别他娘假惺惺的,快接着吧。有了它,就能满了你小子当营长的愿啦。”
“你他娘的少寒碜人。”老鹰反骂了一句,恭恭敬敬地接过“虎皮令”,爱惜地捧在手里,生怕弄坏了。
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异样在三哥眼里倏然闪过,他看了看老鹰,低声提醒:“快揣起来,别让人看见。”
老鹰小心翼翼地把令符揣在怀里。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晕乎乎的,简直像作梦一样,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这么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杆子里至高无上的权力象征。转念又一想,觉得就这么收下虎皮令似乎有些不妥,就冲郭复拍着胸脯保证:“承蒙二当家抬举,我一定会使出浑身的劲儿来对待兄弟们。不过有句话,我得先说在头里,我是暂时替二当家保管,不管二当家啥时候回来,杆子里头把交椅都是他的。”
“这是你小子的心里话吗?”王辰故意挤兑道。
老鹰干笑了两声,岔开话题:“二当家,俺想问问,这里看守那么严,你打算怎么逃出去?”
郭复淡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根四、五寸长的芦苇杆在几个人面前晃了晃:“要从这儿出去——就靠它。”
“这不就是一根苇杆吗?”老鹰从郭复手里抓起苇杆看了看,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王辰从老鹰的手里抢过苇杆,哑然笑道:“这……这根破草棍,还能当枪使?”
郭复把苇杆夺过,叼在嘴里:“你就是给我十把枪——我也不见得肯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