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大力紧赶慢赶,于第二天晚上到了石梁镇。
许家陆看了儿子的信,又详细问了大力关于青岛的情形,心里替儿子高兴,开办青岛公司的决定是对的,要是他也会这么干的。去上海的船还没有发,货源已准备就绪,正好可以拨出两条船去青岛,不管前程如何,开辟了一南一北两条货运航线,对刚刚成立的鼎新公司来说,可是一个天大的喜迅。许家陆的心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自从儿子负气走后,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既为他的婚姻犯愁,又为他在外面的处境担心,他知道年轻人气盛,叶承蕴为许家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而作为长子的健林怎么坐得住,还好,这最困难的第一步还是走出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摸着石头过河,走着瞧吧。
晚饭后,翠枝到嫂子的屋里玩耍,说童大力回来了,哥怎么还没回来?秦美凤的心里咯噔一下,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心里如十五个棒槌捶衣服,七上八下的不知如何是好,健林为什么不回来?他跟大力说了什么?为什么没有给她捎信回来?他不知道媳妇在家里惦记着吗?他在外面能照顾好自己吗?衣服破了谁给缝?衣服脏了谁给洗?饿了渴了怎么办……她几乎一夜未眠,天一大早便到娘的房里来了。
“爹、娘,您起床了。”美凤像往常一样跟爹娘打着招呼。
“凤儿,快进来炕上坐,外头北风起了,怪冷的。”许金氏跟许家陆坐在炕头上说话,见儿媳妇进来请安,赶紧往屋里让。
“没事,不太冷。”美凤微笑着,斜着身子坐在了炕沿上。
“还说不冷,你看这手都冰凉冰凉的,快把手伸被子底下暧和暧和。”婆婆没有不疼儿媳妇的。
许家陆知道儿媳妇的来意,只是一个劲抽烟,心里在埋怨健林不该耍小孩子脾气,横竖给媳妇捎个话来才是正道,心里攀算着怎么跟儿媳妇说这事。
“爹,听说童大力从青岛回来了?”没等许家陆开口,美凤自己问起来了。
“嗯,昨晚回来的。”
“他说什么哩?”美凤急成什么似的。
“这是他的信,你拿着看吧。”许家陆把健林的信递给她。
美凤喜滋滋地把信捧在手里,轻轻打开信笺,认真地读起信来。
“爹,健林在青岛开新公司了?”
“嗯!”
“他胆也真大,离家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有得到爹的允许。”
“俗话说将在外,军令可不服嘛!”
“总归是个好事情。”美凤喜上眉梢,继续往下看信,一直到看完,仍爱不释手。
“健林这孩子从小就胆大心细,敢闯敢为,跟洋鬼子打交道他也不怵头。”许金氏说道。
“要是能通洋鬼子的语言就好了,他们就哄不着咱了。”美凤天真地说道。
要是他能在信里捎带个只言片语也让美凤高兴高兴,这孩子,扭个什么劲嘛,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许家陆心里暗暗地责备着儿子。
“健林这趟出去可不容易呢,天冷了,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美凤把信叠好了,交还公公。
“快了,等这船货发过去,我捎信让他跟着回来。”
“他若回来,公司由谁照看?”美凤认真地说。
“先让大力跟乔知安照看两天,应该不会有问题。”许家陆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在敷衍儿媳妇。
“刚开办新公司,事情千头万绪,还是健林亲自操办得好,换了别人不一定可靠,他还是暂时不要回来的好,等过年一块回来就中。”美凤仿佛在自己劝自己似的。
美凤的话确实打动了许金氏,儿媳妇太懂事了,凡事都替别人考虑,一点没有小家子气,真是通情达理的好媳妇,健林是有福了。
美凤陪着二老说了一会话,突然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上喉咙,几乎要冲口而出,秦美凤麻利地下了炕,拉开里间的小门,一阵风似的冲出屋外,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腹水出来,肚子里翻江倒海似的,接连吐了好几口。
许金氏心疼儿媳妇,怕她有什么闪失,赶紧趿拉着鞋,跟出屋来探看究竟。
“娘,我没事,你快进屋,别冻坏了身子。”美凤腾出一只手把婆婆往屋里推。
“该不是吃着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吧?”许金氏不放心。
“没事,可能听到健林的消息高兴的,娘,您回到吧,我也要回自己房里去躺躺了,我感觉身体有点沉。”
“好、好,你快回去吧,过会儿我去看看你,可别害了这凉风。”看看儿媳妇走远了,也像没事似的,忽然一拍大腿,惊叫一声:“老头子——”
“他娘,你怎么了?”许家陆听到婆媳之间在门外的对话,正在吐着烟圈,就听着老婆惊叫着往屋里跑,小脚踩得地面咚咚地响,心下暗疑,这小老太婆一惊一乍的,倒是中了哪门子邪。
“老头子,儿媳妇她……”许金氏跑进里屋,扶着门框喘粗气。
“儿媳妇咋了?快先关上门再说,别把凉风都放进来了。”
“儿媳妇怕是有了!”许金氏刚缓过一口气来,就迫不及待地说道。
“有什么了?”许家陆两眼直直地望着老婆,“你道是说明白点。”
“你个死老头子,你是真糊涂还是假装糊涂?”许金氏白了他一眼,冲口而出,“美凤怕是怀孕了。”
“怀孕了?不太可能吧?”许家陆也蒙了,“健林这小子才出门半个多月,怎么媳妇就怀上了?”
“你真是,这不都结婚四十多天了,怎么不是怀孕了?我看八成就是。”许金氏赶紧爬到炕上找她的围巾,“我这就去问问他三娘。”
“舌头底下压不住个菜叶,等几天看看情况再说,你这样火急火燎地去问他三娘,还不一阵风传遍了石梁镇的大街小巷?”
“哪还怕什么,儿媳妇怀孕是天经地义的事,一桩天大的好事,传出去才好呢,让人们都知道咱老许家要抱孙子了。”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事情还没有核实好,就急着往外传,你是没吃够流言的苦头。”
“那也好,我偷偷问问梅花,兴许她知道的比咱多。”
“对啊,弄明白再说,就算是真事,那也得先让健林这小子知道,可别让他当爹了还蒙在鼓里。”
秦美凤回房里躺下来,却睡不着,眼泪无声地打湿枕巾。
“美凤啊,你哭什么?”一个声音在心底说道,“你应该高兴才是。”
“是啊,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为姐姐,为自己!”
美凤小姐姐一岁,那次姐姐到大姑家来的时候,本来说好了她们姐俩一起来的,可是,她到姥姥家去了,没能赶回来,如果那时候能与他相见,兴许还是另一个情景呢,唉!这些干什么,老天还是加倍地给了她。
她想着哭着,迷迷糊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和健林生了一大群小孩子,可热闹了……
“梅花、梅花。”许金氏刚进门,看到美凤在里间床上头朝里睡着了,便压低了声音,边打着手势,让梅花到外面东厢房里说话。
梅花赶紧跟着许金氏走出来,小心地问道:“太太,您找我有事?”
“是啊,问你些事,你要如实告诉我。”
“那当然了,太太。”梅花小嘴很甜,自从到许家来以来,勤快伶俐,很讨人喜欢,跟仆人们混得挺熟络。
“是这样的,少奶奶这些日子身体怎么样啊?”
“少奶奶身体挺好的呀。”梅花不知道许金氏的来意,也没有往深里去想,就照直说了。
“这我知道,就是这些天有明没特别的变化。”许金氏提醒道。
“噢,胃口好像没有以前好了,鱼啊肉啊的都不想吃,吃了就吐,问她,她说没事,看样子也不像是有病,过后就没事了,人有点懒,不大爱动弹,觉多了些。”梅花偏偏头,瞄了一眼许金氏,不知道她问这些干什么,便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这就对了。”许金氏眼睛里闪出一片精光出来,两只手下意识地紧握在胸前。
“太太,您这是?”梅花有些纳闷。
“女人的事,你丫头片子家的懂什么。”许金氏站起身来往外走,临出门还不忘咛嘱她:“这些天要好好的伺侯少奶奶,她爱吃什么就让厨房里给她做,要买什么就给她买,叫她少做针线活,别累着了。”
梅花“嗳嗳”地连声答应着,心想:这些事还用得着大冷天的跑来教我呀。
傍黑天的时候,美凤醒过来。梅花一五一十地把这段话跟她汇报了。美凤听了只是笑了几声,没说别的,一种幸福的暖流涌上心头。她来到窗前,仰头看着遥远的夜空,对着那最先亮起来的启明星傻傻地笑着,想着:健林,你在远方还好吗?你知道吗?我怀了你的孩子哩。你高兴吗?是你许家的血肉啊!我是真心的爱你的,我会等你的,永远等你的……
“少奶奶,站窗前别冻着。”梅花看美凤站得久了,便劝她。
美凤没说什么,回到暖帐里,从包袱里翻出那些千针万线做出来的的绣品端祥着,看个没够。
许金氏断定儿媳妇确实怀孕了,连许家陆的心里也美滋滋的。这些年,虽然东奔西跑的,可是体力明显一年不如一年,跟他同龄的都抱上孙子了,可健林总是玩心不减,男人嘛干事业重要,传宗接待也是一件正经的大事,现在好了,夜里睡不着,便起身到案前,提笔给健林写了一封信,等大力回青岛的时候,让他一并带上,算是给健林一个惊喜。
翠枝与叶承蕴的婚期定在了正月十六,叶家已送来了聘金和聘礼,许家也悄悄的准备着女儿出嫁的行头。只等年关的时候健林和叶承蕴从外面回家,喜事也就办了。叶家在县城的宅院正在装修,许家陆去看过几次,跟亲家说过不要太奢侈,可叶家毕竟是巨商,又是儿子结婚,派头自然是没得说。
“唉!真是有喜有忧啊。”许家陆把近来家中发生的大事粗略给健林数落了一番,可能是年龄大了的缘故吧,近来也像个老太婆似的罗里罗嗦了。写完信,许家陆揉搓着眼睛,看着蜡烛发呆。
晚饭后,他又到大哥的屋里去过,大哥躺在炕上十几天了,咳嗽一天比一天加重,吃了不少汤药,就是不见好转,冬天越来越来冷,不知大哥能否挺过去。整个人已瘦得不轻,头发也全变白了,连说话都没了力气,人啊,有什么混头,一旦得上病,就爬不起来了,这次出海说什么也不让健丰去,让他在家里好好伺侯他爹吧。
冬天一到,石匠们的双手都皴开了血口子,没法碰石头,只等来年开春才能开山取石,幸亏司老板在秋天就备了充足的货源。发往上海的货还有大白菜、苹果、板栗和山核桃,范立山率领海通号、汇通号和顺通号三条船到上海与叶承蕴汇合去了。往青岛发了两船大理石石料,这叫做投石问路吧,另一条船上装了五谷杂粮及干山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