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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闯青岛

2018-01-02发布 5528字

“到青岛去干什么?过几天还要到上海去送石材。”

“这些天我也到处走了走,光上海一地还消化不了那么多的石材,上海有叶承蕴他们几个也足以撑得了局面,我听到有人说,青岛已经建了德国租界,生意有的做。”

“青岛已经被德国人占领了,世道怕是更艰难,再说,刚结婚就出远门,不太合适。”

“总得出门去找机会,弄好了,还会开辟一个新局面。”

“如今这世道,出门可要注意安全,别在外面逗留太久,都是有了家室的人了,遇事多替别人想想,不管外面有多大机会,叶落都要归根。”

父亲的话虽然没有明说,但也算是同意了,健林分明感觉父亲老了许多,翠枝明年就要成婚,事情还不少,这么大的家业,只靠父亲一个人来扛,事事无巨细,真是操碎了心。

健林带了童大力和乔知安,三个人背上干粮,于十月底乘马车离了石梁镇,北上青岛。叶承蕴他们在许家陆的授意下,于十月中旬往上海发了最后一批货,其他人回海东,只留叶承蕴一人在上海催要货款,联系客户,预计腊月初就能返回来。许家和叶家早已着手准备叶承蕴和翠枝的婚事,日子定在了正月十二。

许健林他们经黄岛镇换乘渡船从团岛来到青岛。德国人在岸边设立了检查站,几名德国士兵站在上岸不远的一处青砖红瓦的海边小房子里。通往市里的一条土路上拦了一根铁杆,等他们仨个走近前,从小屋里出来两个黄菜花一样肤色的中国人,面无表情地问道:

“哪里来的?”

“海东县来的。”许健林不慌不忙地答道。

“到青岛来干什么的?”

“来做生意的。”

“做生意的?哼,就你们这些乡巴佬也能做生意?”

“你说什么呢,瞧不起老母鸡没长个奶子是不是?”童大力本来没瞧得上这两个给外国人当看门狗的中国人,一听他们话里有挑衅的意味,火气便上来了,提高了嗓门回敬了他们一句。

“我看你们像叫花子,去!去!去!”

“我们真是来做生意的!”乔知安也扯起喉咙喊道。

喊叫声把小屋里的德国兵给轰出来了。一阵叽哩哇啦的怪叫,两个个子高大的德国兵提着长枪朝这边走来了。

“小心点。”健林小声提醒童大力和乔知安。

只见从德国兵身后出来一个说中国话的翻译。

“中尉问他们是干什么的?”翻译说道。

“说是来做生意的,我看他们像臭要饭的。”那个瘦长条的答道。

“他胡说,我们是到青岛做生意的,刚上岸就被他拦住了。”许健林重复了一遍,同时仔细观察着德国兵的动向。

翻译转过身,朝德国兵叽哩哇啦说了一阵,只见德国兵转着绿眼珠子,往健林他们仨个身上照了一圈,说了一句什么话。

“中尉问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们是做大理石生意的。”

“你们有什么证据?”

“证据在这儿。”许健林他们仨个从包裹里取出红、墨、绿三种颜色的几片大理石石材样品,递到翻译手里。翻译送到那名中尉跟前,那个人伸出手背上满是细毛的白皮肤的手拿起石片,在眼前看了看,两个人交流了一番,露出了一脸灿烂的笑容。

“中尉问你们,大理石在哪儿?他想看一看。”翻译说道。

“我们是到青岛来开拓市场的,第一次来,只带了样品,大理石在海东县的家里。”

翻译跟德国兵一阵咕噜,又回过头跟健林他们说道:“中尉说在哪儿能够买得到这样的大理石。”翻译指了指这个墨色的石材样品。

“只要我们找到了客户,确定了定货量,就会用船运过来的。”

只见翻译飞快写了一张小纸条,递到许健林手里,说道:“这是我的联系地址,中尉想跟你们洽谈大理石事宜,你们有时间就照这上面的地址找我吧。”

许健林收了纸条,在贴身的袋子里放妥当,说:“谢谢你,我会的。”

那个德国中尉与他握了握手,微笑着送他们仨出了检查站。

“刚才吓我一跳,还认为德国兵出来要开枪呢。”三个人走出老远,直到上了岸,走到了宽阔的马路上面,乔知安才喘着粗气,心有余悸地说。

“出门在外没有遇不到的事,我们还是要低调一些。”健林的话显然是对大力说的。

“我最看不过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都是出来混嘛,有什么可奇怪的,小不忍乱大谋。”

大力不再说话了。三个人便沿大路往北走,路两边全是一排排整齐的三层小洋楼,留着窄的窗户,圆拱型的门廊,房顶呈多角形,有几处还起了尖尖的房顶,健林知道,那是外国人最常去的教堂,被当作禁地似的,房子沿路成片地排列着,上面还印着曲里拐弯的西洋字母。行走的中国人很少,黄头发高鼻梁的外国人真不少,男女老少都有,最多的还是穿军服的德国兵。

“这就是德国租界了。”许健林在头里走,打量着四周说道:“咱们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言语又不通,还是少招惹才是,只有到了中国人的地儿,才能好对付一些。”

三个人走了半晌,才出了德租界,到了一乡镇,满眼全是熟悉的房屋,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的,向西一直到了海边,向东便扯扯连连地上了山岭子,一直跌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路边店铺的招牌都是汉字,三个人才放下心来,随便找了一个临街的茶馆,进门选了一个面向街的桌子,三个人便坐了喝茶休息。

“当务之急,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

童大力叫过茶馆伙计问道。

“小哥,这地方是哪儿呀?”

“四方镇。”伙计一边从肩膀取下一块破布抹着桌子,一边回话。

“四方就是青岛吗?”知安问道。

“对呀?青岛大着呢,向东是李村,直到崂山,向北是流亭,向南是德租界,沙子口、浮山、团岛那块儿都是青岛。”

“伙计,你们店里有什么吃的给我们叫上来三份吧。”许健林说道。

“我们有红焖大虾、酱长蛸、烧黄花鱼,请问客官,你们要吃哪样儿啊?”

“你认为我们是从乡下来没开过荤似的?”童大力把茶碗往桌子上一顿没好气地说。

“怪我们没说清楚。”许健林赶紧出来打围场,“我们将就吃顿便饭就中,不劳店家开这样的大单。”

“吃饭你们早说呀。”伙计翻了一个大白眼,没好气的回答,“大饼、火烧、青菜,蛤蜊……”

“给我们来六个火烧,一盘炒蛤蜊,一盘腌萝卜,外加三根大葱。”

“不早说。”

童大力瞪了他一眼,还想说什么,被健林使眼色制止了。

吃过了饭,三个人便在这一带找寻住店的地方,十一月初了,气温已经下降了很多,太阳躲到遥远的南边去了,杨树、刺槐树上的叶子都落得差不多了,只在那东北方向的大山里,还有青乎乎的松树的影子,街上满是落叶,被风一刮,那惨枝败叶便像长了脚似的满地跑,便有那裹着小脚的老妇人,在这风里跟这些落叶们纠缠。

经过一番比对,才找到了一家合适的住店,名字叫峰来客栈,老板戴一顶黑狗皮帽子,那身灰色的棉袍子像是几年都没有换洗过,只要走近了,就会闻到油灰味,可只要有客人来到店里,那狗皮帽子总是热情地伸出大半个身子,隔着柜台跟人家高声大嗓地打招呼。

“喂,客官从哪里来呀?”许健林他们进门的时候,狗皮帽子从柜台里探出身来问道。

“海东县。”健林走路走得两脚酸痛,只想找个地儿歇歇。

“呵,咱们还是半个老乡呢。”

“你也是海东人?”乔知安问道。

“我是胶南县海青镇的,隔你们很近。”狗皮帽子露出一脸的笑来,“客官,你们是要投亲呢?还是要访友呢?”

“我们是访友。”童大力快言快语地说道。

“你们朋友姓字名谁?住在哪里哪?”

童大力顺嘴胡诌,“朋友名字叫威尔逊,住在青岛。”

“德国人?”狗皮帽子拿眼睛使劲在他们仨个身上来来回回照了照。

“老板,住一宿多少钱啊?”许健林不愿再兜圈子。

“中国人住一晚十文,德国人得五十文。”

“为什么还两样价啊?”

“对啊,我的店我作主,爱住不住。”狗皮帽子眼皮子往下一耷拉,手指“叭啦叭啦”拨起了算盘珠子,爱理不理的模样。

“十文,我们住一个三人大间。”许健林说道。

狗皮帽子从柜里“哗啦”扔出来一串钥匙,“后排,从东边数第三间。”

乔知安把钥匙全拿在手里,仨个人绕过柜台,从后门到后面的一片光线阴暗的小四合院里,找到了房间,插上钥匙,,大铁锁吧嗒一声开了,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屋里光线更暗,只在北墙上开了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窗户,乌黑的窗户棂子上糊了草纸,隐约能透进丝丝光亮,借着门口的光线看得清三张床上的铺盖倒还算干净,也顾不了许多,走了一天的路,车船倒腾,整个人累得如散了架一般,便脱了鞋袜,上床歇息。

童大力和乔知安俩个人,头一碰上枕头,便睡过去了,还一唱一和地打着呼噜。健林睡不着,头脑子里把许多事情串来串去,这次到青岛来,总得寻个出路才行,要不别家舍业的,决没脸回去。叶承蕴在上海做得不错,现已站稳了脚跟,生意也越做越大,结识的人越来越多,正打算把生意扩大到江浙一带,健林的心里急火火的,不是跟叶承蕴比,而是肩上的这份责任使然。

迷迷糊糊了一个多时辰,只感觉有人在脑门子上走路,那咚咚的脚步声,踩得脑袋瓜子生疼,还认为是梦一场,等缓过神来,才知道真的是有人在屋顶上走路,难道这间客房埋在地下面?

冬天黑得早,五点钟不到,就上黑影了,健林把他们俩个叫起来,从外面水池子里舀了瓢水,洗了把脸,便出门吃晚饭,其实肚子早饿地咕咕叫了,三个人边走边合计,还是吃碗面条填饱肚子要紧。

出了峰来客栈,沿一条东西向的大街往东走,街上黑咕隆冬,沿街的商铺都上了门板,偶而从住家的小窗户里洒出来一缕灯光出来,只听一个汉子打老婆的声音,那老婆一边痛骂,一边扔什么东西,“哐啷、哗啦”,真怕把小茅草屋给拆掉了,还夹杂着老婆嘤嘤地哭泣声音。再往前走,远看不到尽头,上沟下崖的,没三尺平乎路,除了坡还是岭,左右两侧,是弯弯曲曲的小巷子,拐弯摸角地不知拐到哪里去了,只听见巷子深处,一个妇人在呼唤她的孩子回家吃饭,长一声短一声的呼唤,简直就像镶嵌在黑夜大幕上的一支隔空敲打的竹板。三个人伸长了脖颈,眼巴巴地找寻饭铺的影子,突然,一位挑着两个大水桶的人影,斜刺里冲上大路,走在前头的童大力差点撞到那人身上。

“嗳呀,怎么走路这是?”童大力叫起来。

“嗳哟、呵哟”那个挑担的人一声不语,穿过路,奔向北的巷子口去了。

“真扫兴,碰了个哑巴。”童大力有些晦气,“还想问问到哪里去找个馆子呢。”

“呀,怎么这么臭啊!”健林嘀咕了一声。

“可不是个挑大粪的?”乔知安嚷道。

“呸、呸、呸!怎么这么倒霉!”大力高声说道。

“还好,没碰洒你身上。”

越往前走,道路越差,人家也稀朗起来,“该不会出村了吧?”知安问道。

“那好吧,咱们往回走吧,到咱们住宿的地方找找,说不定能找得到。”

三个人只好又走了回来,只听到街道两旁的人家里铁铲子碰着铁锅的吱吱声,更勾起了他们的食欲。

“要是在家里多好呀。”健林禁不住想道。这个时候,一家人围在桌子周围,热热乎乎地吃着饭,哪还用得着受这份罪,唉!想归想,还是得找个饭馆填饱肚子再说。总算找到一间亮着灯光的小饭馆,开门迎接他们的是一位老头子。

“大爷,还有饭卖吗?”童大力问道。

“俺就要关门了。”老头说道。

“给俺做点吃吧,我都走了一夜的路了。”

“好、好,进来吧。”

饭馆的门又窄又矮,健林和乔知安都得躬了身子才能进来,靠北墙的小窗户台上挂着一盏油灯,三张黑乎乎的小饭桌,几个缺腿少胳膊的破凳子,三个人只好将就着在一靠门的小桌前坐了。

“客官,你们想吃点什么?”老头子手拿一块破布,照他们眼前的小桌面抹了一圈儿,问道。

“给我们来碗面条吧。”

三个人就着一盘如桌面般黑乎乎的辣菜头子,吃了一碗菠菜鸡蛋面,健林竟然感觉挺好吃。

晚上躺在床上,健林一时没了睡意,脑子里闪过媳妇秦美凤的影子。临离开家的时候,她眼里含着泪花,一言不发,默默地给他收拾行李,把洗干净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又把一双亲手做的新鞋放进包裹里,一直把他送出大门外老远,想说什么,但看到他那紧绷的脸,总没有说出来……

一大早,健林起床后,想出去走走,顺带观察一下地形,不再打无准备之仗,在大门口正好碰到了那狗皮帽子。

“客官,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没事,出去走走。”健林顺带问他一句,“老板,这地方哪儿有饭馆,昨晚害得我们一顿好找。”

“嗳哟,我还认为你们出门做什么,你们怎么不问问我呢?”狗皮帽子把手指从擦得油亮的棉袍袖子里伸出来,朝东北方向戳了戳。“沿这条路往前走三百多步远,就是跑狗场,那儿卖什么的都有。”

“太好了,多谢了。”

健林便在这个峰来客栈周围转悠。客栈正好坐落在一个大崖头下面,屋后的小路几乎要齐着后屋檐,所以感觉人们在脑门上走路似的。

只要站上屋后的崖头,四下里望去,西边的海湾尽收眼底,那是大沽河的入海口,也是胶州湾的最北端,相距三四里路的光景,有一个渔码头,小帆船如过江之鲫,偶尔有几只三桅大船,他信步走去,半个时辰便到了码头,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有一块大青石,上面刻着三个被漆成红色的大字——“大沽码头。”

早起的人们在从渔船上卸货,人们用大竹筐装了满筐的刀鱼,一筐筐抬到岸上的集市上去卖,看样子海水比较深,船可以直接靠到岸上来,石砌的码头如长蛇般伸到水中很远,码头很宽敞,两面都可以靠船,三桅货船可以对着头停靠,卸起货来方便多了,他在心中暗暗记下来。码头上人声嘈杂,正好有一位辫子高盘在头顶,肩上扛着扁担的粗壮汉子走在他的身旁,他向前问道:

“大哥,问一下,在大沽码头卸货得找谁联系?”

那汉子仰起一张黑乎乎的四方脸朝前边一点头,“到那间白铁皮屋里问去。”

“谢谢了”。

白铁皮围成的小屋,一门一窗,窗子护板向外高高地撑起来,屋里有三位年龄约摸五十岁上下的人在聊天,一边抽着长长的竹烟斗,屋里缭绕着一屋烟雾。

“大叔,在大沽码头卸货有啥规矩?”许健林隔着窗户上的破窗棂子问道。

“干啥来?”一位把长烟袋嘴子从嘴角叭嗒一声拨出来,看着他说,一张豁嘴露出了满口又黄又黑的牙齿。

“哪啥来的船?”那黄瓢般的一张老脸上满是青菜色。

“海东县的。”

“噢,邻县的,那也不能多要,一条船每天缴银子五两。”

“有货场吗?”

“这么小的地方,哪有货场,货物必须当天运走,不能堆在码头上,误了别的船卸货。”

“好了,我知道了,谢谢了。”健林便在码头上转悠。

铁皮小屋里几个老头拉呱开了。

“听口音是海东县来的?”

“是啊。”

“看那神态像个大老板嘞。”

“大老板会到咱乡下码头卸货?”

“看那辫子梳得油光光的,肯定是个富裕人家。”

“也许是吧。”

“怕是财神爷打咱这儿过了?”

“嘿嘿嘿……”三个老头堆起了满脸的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