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苏惠真得知丈夫李忠孚正在被通缉的消息时又惊又喜。
喜的是,丈夫还活着;惊的是,这个平日老实巴交的手艺人怎么会成了杀人凶手?
这期间,峄县的警察和马长临手下那些当兵的来过好几次。连威逼带利诱,总之一个目的:有李忠孚的消息,一定在第一时间告诉他们。
这天,苏惠真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她动作娴熟地往水盆里舀了几瓢水,不经意间透过水面瞥到了盆底李忠孚那幅尚未完成的“龙凤呈祥”图案。
这只盆虽然是李忠孚送给她的,可她却一直没舍得自己一个人用,而是当作了一家人的食盆。平时洗菜、淘米就用它。
苏惠真望着这幅图,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李忠孚,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李大娘也起来了。苏惠真抹了一把泪,婆媳二人一起忙活着做完了早饭。
一家人围着坑桌坐定,刚把饭碗端起来,就听见一阵响亮而急促的叫门声:“开门,开门,快开门。”
李德生放下筷子,皱起眉头:“这大清早的,能是谁呀?”
“还能是谁?准是那些当兵的。”李大娘气乎乎地把腿往坑上一盘,“隔三差五就来,咱们家都快成兵营了。”
“你咋还还怨起人家来了?要怪就怪你生的好儿子吧。”李德生冷哼一声,有点赌气地说,“要不是他惹了人命官司,你就是八抬大轿请人家,人家还不一定肯来哩。”
李大娘听丈夫这么说,更加不乐意了:“这话也是当爹的能说出口的?咱自家的孩子咱知道。要说忠孚摊了人命官司,就是说破大天俺也不信。”
“俺也不信俺哥能杀人。”李蒙孚也向着李大娘说话。
“蒙孚,开门,我是你阮大叔。”门外传来李村民团团长阮睽的叫喊声,敲门声也骤然变得震耳欲聋。
李大娘的脸一沉,把饭碗往桌上一撂:“蒙孚,你快去吧。再晚一会儿,咱家的门就被砸坏了。”
李蒙孚忙跳下坑,朝外面奔去:“来啦,来啦!别敲啦!”
李德生拿过装烟叶的笸箩,一边卷着纸烟一边说:“天底下当娘的都一个样儿,自己的儿子明明不好,也都说好。他要是没犯事儿,人家能无缘无故冤枉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要是真行得正,为啥连个头儿都不敢露?”
李大娘见苏惠真听自己跟丈夫谈论李忠孚时始终一言不发,反而显得颇为窘迫,便跟李德生使了个眼色:“行了,老头子,你就少说两句吧。”
李德生好像没明白老伴的意思,反而态度强硬地一瞪眼睛:“哼。这个畜生要是真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我李德生就当没这个儿子。”
“你还有完没完了?”李大娘见苏惠真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忙喝止丈夫。
恰好这时李蒙孚领着阮睽和张涣还有几个当兵的从外面进来。
阮睽跟李德生夫妇打招呼:“德生大哥,老嫂子,这是才吃啊?”
“哟!他阮大叔来了。”李大娘站起身。
李德生把屁股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方:“兄弟,来,坐这儿。”
阮睽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望了望张涣:“不了,今天我跟张连长来,还是为了忠孚的事。”
张涣表情严肃地打量起屋里的每一个人,最后把目光停在李德生脸上,故意诈道:“李忠孚……是不是回来过?”
“俺哥啥时候回来过?俺咋不知道?”没等李德生答话,李蒙孚一头雾水地望着张涣。
“张连长没问你,你少答茬。”阮睽故意瞪了一眼李蒙孚。
张涣紧绷着脸,犀利的目光在李蒙孚的脸上略作停留,便再次射向李德生:“老李头,我问你,你大儿子到底回没回来过?”
李德生用舌头舔了一下手里的烟纸,缓缓把烟卷完:“长官,你是听谁说的忠孚回来过?”
李大娘也没好气地在一旁挤兑道:“我还问你们呢?俺大儿走的时候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摊上了人命?”
张涣走到一家人的饭桌前,从桌上的碗里拿出一块蒸好的红薯,在手里掂了掂,冷笑一声:“你们就烧高香吧。好在眼下是民国,你大儿子的事要是放在大清朝,你们一家早就跟着‘连坐’了。还能吃上这个?”
苏惠真冷冷地回敬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俺不信俺男人能杀人。”
“我都跟你说了快一百遍了,你男人杀了吕参谋,是我们团长亲眼所见,这事儿还能有假?”张涣皱了皱眉,“他要是没杀人,为什么不敢露面?”
苏惠真紧咬着嘴唇:“不管你说啥,俺就是不信。”
张涣不再理会她,把红薯扔回饭碗,问李德生:“李忠孚真没回来过?”
李德生点燃纸烟,深吸了一口,闷声说:“这个畜生要是真回来了,不用你说,我自会把他送到衙门。”
张涣闻言换了一副口气:“这么长时间,他连封信也没来过?”
“俺哥不识字。”李蒙孚又在一旁忍不住插道。
张涣也不在意,而是转头吩咐手下:“你们到四处看看。”
李大娘想要阻挡:“这是俺家,你要做啥?”
李德生霍然站起身:“让他们搜。脚正不怕鞋歪。你怕啥?”
李大娘一赌气,朝外面走去:“搜吧,搜吧。这一天到晚的没个安生。”
见婆婆走了,苏惠真喊了一声:“爹,俺去陪俺娘了?”
“去吧。”李德生用夹着纸烟的手挥了挥,苏惠真快步尾随着李大娘也出了门。
“搜!”张涣一挥手,几个当兵的分头朝各间屋子蹿去。
“德生大哥,对不住了。”阮睽只能苦笑。
李德生说:“啥都别说了。怨不得别人,谁叫咱家的崽子不争气。”
“德生大哥,把心放宽点儿……谁家摊上这事儿都不好受……”阮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德生一声不吭地抽着烟,李蒙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露出一副窘迫之态。
过了一会儿,几个当兵的陆续回来:“报告连长,没有找到疑犯。”
“看来是我的消息有误。”张涣在屋里稍作盘桓,然后冲阮睽说,“老阮,我们先回去了。”
“诶,张连长,我送送你们。”阮睽陪着几个人走到门口。
张涣蓦然停下脚步,转身对李德生冷冷地说:“要是有任何关于你大儿子的消息,务必在第一时间向我报告。如果敢有半点隐瞒……你们一家的后半辈子就在监狱里过吧。”
“张连长,你就放心吧。”阮睽在一旁打着圆场,“德生大哥最明白事理了。”
“那最好。”张涣又瞥了一眼李德生,带着几名手下扬长而去。
李德生把手里的烟掐灭,愁眉苦脸地长吁短叹起来。
“爹,俺去叫俺娘,咱吃饭吧。”李蒙孚一屁股坐在坑沿上,抓起一只红薯也不剥皮,放在嘴里就啃。
“还吃个屁!”李德生大吼一声,把李蒙孚当成了出气筒,“除了吃,你还知道啥?”
李蒙孚被吼得一愣,委屈地说:“你拿我撒什么气呀?我招谁惹谁了。”
“你给我滚!”李德生冷不丁一抬脚,把李蒙孚从坑上踹到地下,大声吼道,“你干脆也别回来了,滚得越远越好!”
李蒙孚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吐了吐舌头,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李德生叉着腰高喊:“你个小狼崽子,要是敢回来,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都别睡了!快起来。”天刚一放亮,峄县监狱里的犯人们就被看守长的喊声从睡梦中惊醒了。
十几名警察一边用警棍敲着铁栅栏,一边跟着叫喊:“起来啦!都起来……”
王辰睡眼惺忪,不满地叫道:“一大早的鬼叫个鸟儿?惊了老子的好梦。”
看守长在牢房前停下脚步:“你以为让你们在这儿享清福呢?赶紧起来!我看得给你小子松松筋骨了。”
王辰坐起来打了个哈哈:“别介啊长官,俺就是纳闷。咋?今儿的饭点儿提前了?”
“就他娘的知道吃?”看守长横了王辰一眼,抬高声音说,“你们吃白食的日子,从今天起——结束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看守长继续说:“天底下没有白吃的饭。你们在这儿有些日子了,可该干的活一直没让你们干。从今天起,你们就要上工--把你们的饭钱挣出来。”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他娘的,真想不到,在这儿也得干活儿……这就叫天下乌鸦一般黑……咱吃的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人吃的,还想让咱干人干的活儿……”
看守长见犯人们像一窝苍蝇似的“嗡嗡”起没完,便挥起手里的警棍重重敲在栅栏上,高声恫吓:“这不是你们的贼窝。到了老子的一亩三分地,就得听老子的。谁要是敢起刺儿,我就关他禁闭。”
众人皆知“关禁闭”的厉害,顿时鸦雀无声。
看守长缓缓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郭复脸上:“郭二当家。”
郭复见看守长叫他,就嘻皮笑脸地走过来:“长官,有事儿尽管吩咐。”
看守长似乎极不喜欢郭复的那种笑,哼了一声:“告诉你那些弟兄:一会儿上工的时候,都给我放规矩点儿。除了老老实实干活之外,别动那些不该动的心思。”
“长官,我没明白你的意思。”郭复一脸愕然地望着看守长。
“负责看管你们的是全副武装的警察,要是有人敢逃跑,格杀勿论。”看守长的目光里瞬间显出浓浓的杀机,“只要你手下的人不见了一个,我就唯你是问。”
郭复一把抓住铁栅栏,哭丧着脸:“这太不公平了吧?”
看守长不再理会他,转身命令警察:“打开牢门,准备上工。”
监狱的大院里,早已有十几辆马车和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在那里等候。众囚犯在警察的监管下,依次坐上马车。赶车的一干车老板在看守长的指令下,甩起鞭子,载着犯人们朝工场的方向浩浩荡荡地驶去。
郭复坐在车上,一会儿望望这,一会儿望望那,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王辰似乎也对一路之上的景色很感兴趣。老鹰则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一言不发。
只有三哥面无表情,偷偷地注视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