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秋风吹过,吹起几片落叶。
落叶在空中飞了一会儿,然后就像突然死去的蝴蝶一样了无生气地坠落下来。
其中一片,轻轻落在武孝仁的肩上。
秋意似乎更浓了。
武孝仁眼里噙着泪水,跪在武善铭的墓碑前,口中喃喃地说:“爹,都怪我,瞎了眼,才让土匪混进圩寨,连累你罹此大难。您说得对,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留在世上,只是白白糟蹋粮食……”
武兰荪从远处悄然走来,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他凝视着武孝仁,眼睛里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悲伤。
武孝仁对武兰荪的出现没有丝毫觉察,继续哭诉:“爹,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孝勇……该死的人是我,是我……”
武孝仁越说越悲愤,似乎失去了理智,近乎疯狂。他一边用力扇着自己耳光,一边恨恨地骂自己:“你这个废物,都是因为你……连累了那么多人,你怎么不死?快去死啊……”
“孝仁。”武兰荪急忙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武孝仁的手。
“兰荪,你让我去死吧,我该死。”武孝仁嘴角淌着鲜血,一边挣扎一边用力把头朝父亲的墓碑上撞过去。
“冷静点儿!”武兰荪死死抱住武孝仁的腰,“你不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不,都怪我,都怪我。”武孝仁大声说,“要不是我把那个冒充讨饭的土匪放进圩寨,我爹和顾大叔都不会死。”
“你不放他进去,他们迟早也会打下圩寨。”武兰荪也抬高了声音。
武孝仁见无法挣脱对方,不由急得失声痛哭:“兰荪,我求你了,你就让我死吧,让我死……”
“你死了,就能换回二叔跟孝勇的命吗?”武兰荪依旧不放手,“恶有恶报,野狸子和他的匪众已经灰飞烟灭了。马团长已经替二叔报了仇,这个时候你应该好好活着。”
武孝仁被武兰荪的一席话说得只是愣了一下,又气势汹汹地恐吓道:“武兰荪,快放开我。要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武兰荪被他这副油盐不浸的态度弄急了,一使劲,把武孝仁推了出去:“好,我不拦你,你去死吧。”
武孝仁被推了个趔趄,见武兰荪不再阻拦,反倒有些清醒了。
武兰荪郑重其事地指着天:“你看到了吗?二叔和孝勇正在看着你呢。你听,他们哭得多伤心,是你……把他们的心伤透啦!”
武孝仁木讷地抬头朝天上望去。
武兰荪也抬头:“二叔,我知道你为什么伤心。你是不明白,为什么孝仁连死都不怕,却唯独缺乏生的勇气。”
武兰荪把目光转向武孝仁,大声质问道:“你想没想过,晓音年纪还小,你死了,谁来照顾她?二叔辛辛苦苦创下的这份家业,你死了,谁来继承?还有,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改变咱的学堂,改变武家镇,甚至改变这个贫瘠落后的国家吗?你想一死了之,一了百了,这些事谁来做?我真想不明白,你平日的那些勇气,都跑到哪儿去了?”
呆若木鸡的武孝仁全身猛地颤了一下。
“大哥。”武晓音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墓碑前,无助地望着武孝仁,“我已经没了爹,没了二哥,你难道就真忍心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世上吗?”
武孝仁抬头望着妹妹,目光里透出无比的痛惜。
武晓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哥,我真的害怕失去你。我不知道那样的日子该怎样去面对,我真得很害怕……”
“是大哥不对。”武孝仁缓缓走近武晓音,掏出手帕递给她。
武晓音没有去擦自己脸上的泪痕,而是轻柔地帮武孝仁拭去嘴角残留的血迹。
武兰荪见他已经恢复了理智,便走上前拍拍他的肩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孝之始。‘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是孝之终。好好活着,二叔不在了,才是最需要你恪尽孝道的时候。”
武孝仁望着武兰荪,一时哑然失语。
这里是峄县最大的监狱。
此时,一间潮湿阴晦的牢房里不时传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郭复、王辰、老鹰、三哥,还有另外十几名野狸子匪帮的土匪正在这间牢房里。
虽然郭复的金砖已经被搜走了,但他们还都活着?
所以,他们虽然戴着手铐、脚镣,但看上去心情却很不错。老鹰正绘声绘色地讲着荤段子,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外面的铁门重重地打开了,看守长身后跟着两名佩枪的警察,趾高气扬地走进来。
看守长中等个头,身材魁梧。监狱的犯人们都说:这个人不会笑。
因为他们从进来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见看守长笑过。
“都给我小声点儿。”看守长一见郭复他们几个人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用脚踢了一下牢房大门,乜斜着他们:“死到临头了,还他娘笑得出来?”
“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王辰不以为然地接过话,“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就凭你们干得那些勾当,下一百回地狱都有富余,还想脱生成人?做梦吧!”看守长冲王辰重重哼了一声,随后拖长了声音,“你们这儿——有没有叫郭复的?”
郭复怔了一下,跟老鹰迅速对视一眼。老鹰起身走到牢房边,笑嘻嘻地问:“看守长大人,你找郭复干啥?”
“你叫郭复?”看守长上下打量老鹰。
老鹰晃了晃脑袋:“我叫老鹰。”
“那就给我滚一边去。”看守长恶狠狠地一瞪眼睛,又冲其他人嚷嚷道,“老子问你们话呢?谁叫郭复?快他娘的言语一声。”
“我是。”郭复虽然不知道看守长找他是吉是凶,但他知道,只要到了这,想不随遇而安都不行了。
“二当家……”三哥一把抓住郭复的手腕,示意他不要过去。其他的匪众也都自觉地挡在郭复面前。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郭复拍拍三哥的手,示意他放开。
三哥无奈地松开手:“二当家,当心呐。”
“弟兄们,都让开。”郭复分开众人,走到牢房门前,冲着看守长说,“我就是郭复。”
看守长打量郭复几眼,掏出钥匙打开牢门说:“跟我走。”
郭复看了一眼两名随从警察身上的枪,漫不经心地问看守长:“是不是要请我吃‘花生米’呀?”
“少废话,到了你就知道了。”看守长不耐烦地一挥手,“快出来。”
郭复深吸了一口气,走出牢房。两名警察一左一右看着他。
老鹰趴到牢房门前望着几个人的背影,其他人也几乎都把脸贴了过来。
老鹰回头问王辰:“你看二当家会不会有事儿?”
“人各有命。这是他自己找的,你还是多替自己操操心吧。”王辰露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躺在地上,眼睛一闭打起盹来。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要不是二当家,你早就去见阎王爷了,还他娘的能在这儿说风凉话?”老鹰不满地哼了一声。
“鸟!老子宁可痛痛快快地死,也不愿意在这活受罪。”王辰听老鹰这么一说,又急赤白脸地坐了起来。
老鹰没心思跟他继续争论,而是再次望向郭复一行人。只听“咣当”一声,铁门又重重地关上,他的心仿佛也随着这声响沉了下去。
郭复跟着看守长经过一条长长的回廊,来到一扇颇为考究的门前。看守长整了整衣服,对着房门朗声说:“报告局长!”
“进来。”房间里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
看守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敦复眼前豁然一亮,整个房间宽敞、阔大,一个身穿青黑色警服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
这个人就是峄县警察局局长荀虎。
郭复的目光只是在荀虎脸上略作停留,便转向屋中的另一个人。
这个人背对着大门,站在离荀虎不远处的窗户前。他面向窗外,因此郭复看不见他的长相,只能看到他穿着一席蓝灰色的军官制服。
看守长一丝不苟地朝荀虎立正敬礼:“报告局长,犯人敦复已经带到。”
荀虎的脸有棱有角,就像刀削出来的一样,目光里透出一股浓浓的寒意,他冷冷地扫了一眼看守长,吩咐道:“带进来。”
“是。”看守长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朝两个警察使了个眼色,“把犯人带进来。”
其中一个警察推了一把郭复:“进去。”
荀虎盯着郭复看了一会儿,冷冷地问:“你就是……野狸子匪帮的二当家?”
郭复脸上浮现出一丝坦然的笑意,反问荀虎:“局长大人,郭复就是我,我就是郭复,这还能冒名顶替吗?”
荀虎轻哼了一声,不再理会郭复,而是径直走到窗前那名军官身边,目光中的寒意瞬间溶化,换上一副略显谄媚的态度在对方耳边低语了几句。
军官点点头,荀虎又走回办公桌前,一把抓过自己的大檐帽,对看守长说:“咱们先出去。”
看守长有些愕然,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郭复:“您是说……留他一个人在这儿?”
荀虎没吭声,只是点点头,便率先朝门外走去,看守长只得和两个警察跟在他身后出了门。到了门外,荀虎吩咐两个警察:“你们两个留在这儿。”两名警察齐声答应,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荀虎又朝窗前的军官说:“长官,您要是有事,就随时吩咐他们两个?”
军官“嗯”了一声,仍是背对着众人,摆了摆手。荀虎轻轻关上房门和看守长一起离开,两个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郭复和窗前的军官。军官始终没回头,只是背负着双手。他的身形甚为魁梧,就像一杆标枪一样一动不动地立在那。
屋里的气氛,让郭复觉得不太自在。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郭复实在忍不住了,不由开口问道:“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军官闻言缓缓转身,打量起郭复来。郭复莫名地哆嗦了一下,他觉得对方的目光犹如一把刀子一样,在自己身上磨来磨去,忍不住再次问道:“你到底是谁?”
军官最后把目光停在郭复脸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北洋陆军第三团团长——马……长……临。”
“马长临?”郭复作梦也想不到,自己眼前这个人竟会是马长临。
他也直视着马长临,瞳孔似乎也在这一瞬间缩小了……
武孝仁、武兰荪并肩坐在离武家墓园不远的一处土岗上默然望着远方。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武兰荪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孝仁,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武孝仁深吸了一口气,指了指前方的一小片空地:“我想……在这儿搭个茅屋,为我爹守孝三年。”
武兰荪一愣,眼里掠过一丝异样。
武孝仁收回目光:“你觉得……怎么样?”
武兰荪缓缓说:“人一生下来,三年后才能完全离开父母的怀抱,古礼为父母守丧三年,是为了回报他们的养育之恩。在礼崩乐坏的今天,你能效仿古人,我真是自愧不如。”
武孝仁听了对方的赞许,反而眼神一黯:“除了这样,我实在想不出还能为我爹做些什么。”
武兰荪沉默了一会儿:“你为二叔守丧天经地义,可我以为,其重心不在于时间的长短。”
武孝仁开始以为武兰荪赞成自己这样做,可这句话里似乎又包含着别的意思,于是再次困惑地望着武兰荪。
“夫子有云,‘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武兰荪解释道,“说老实话,你这么做,虽然在表面上看似乎是恪尽人子之情,可在这个时代而言,你不仅没有遵循圣人的教诲,还显得有些迂腐且不合时宜。”
武孝仁听了对方的评价,两条眉毛渐渐皱到了一起。
武兰荪继续说:“二叔从小教你读圣贤书,又支持你学习西学,是期望你今后可以齐家、治国,乃至平天下。三年的时间虽说不长,却也不短,足可以做很多事。你留在这里,恐怕会有悖于二叔对你的期望。”
武孝仁听了武兰荪这番话不觉沉思起来。
“圣贤之学,唯在心之所想,身之所行。今天的学者只在文句词章上下功夫,却于正心、诚意置之不顾。虽读圣贤之书,却不知书中真实的含义。这样一来,言行与圣贤之道便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对于社会、国家毫无半点裨益。”武兰荪稍作停顿,“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二叔生前曾延请姚存义牧师教授你西学,我觉得……你应该去找他。”
武孝仁望向远处,眼里缓缓升起了一种对未来的希冀。
“‘虽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孝仁,平日我们不是常常辩论中学、西学到底谁更好吗?要想知道答案,就更需要你把西学学好,看看它到底好在哪?还有,以我们现在对西学的浅薄知见,对科学的粗浅理解,想要改革咱的学堂简直就是照猫画虎,异想天开。所以说,你现在最该做的事就是要跟从姚牧师深研西学。”武兰荪诚恳地望着武孝仁,“守丧最要紧的是心要至诚。不管你人在哪儿,只要心里始终怀着对二叔的感恩之心,至于是三年还是三个月又有什么分别呢?”
“谢谢你,兰荪,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武孝仁望向武兰荪,目光已经不再迷茫。
“要谢也是该我谢你。”让他没想到的是,武兰荪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武孝仁顿时慌了神:“兰荪,你,你这是做什么……”
“孝仁,多谢你救了我爹——请受武兰荪一拜。”武兰荪说完,恭敬地给武孝仁磕了一个头。
武孝仁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急忙也给武兰荪跪下:“快别说了,你爹是我大伯,咱们都是一家人。”
武兰荪说:“孝仁,这救命之恩,只一个‘谢’字又怎么够?不过,请你放心,我日后必当重报。”
武孝仁笑了笑,为了缓和了一下肃穆的气氛说:“我的兰荪兄,你言重了。咱们还是都起来吧,这样说话,我真是有些吃不消。”
武兰荪也笑了,二人站起身。
武兰荪说:“家里的事有我和梅荪,你就放心走吧。虽然马团长说二叔被土匪抢走的那些金子没能找回来,但你也不用担心,我爹也说,我家的就是你家的不分彼此。”
武孝仁目光中充满了感激,用力握着武兰荪的手:“晓音就全靠你了。”
“我一定会等你学成归来的那一天。”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到那时,武家镇一定会变成一个崭新的世界。”
郭复和马长临对视了片刻,哑然一笑说:“原来是马大团长,我就是作梦也想不到,我们还能见面?”
马长临也笑了:“我是兵,你是匪,我们见面,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郭复露出一副谐谑的表情:“我的意思是……马团长是大人物,而我只不过是无名小卒。”
马长临离开窗子,坐到荀虎的座位上,意味深长地说:“过了河的卒子就能当车使。你说是吧,郭二当家?”
郭复苦笑着叹了一口气:“这个倒霉的差使,我做了还不到一天,就成了马团长的阶下囚。”
马长临示意郭复坐下:“郭二当家抬举我了,马某还没这个资格。”
郭复也没客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话怎么说?”
马长临解释道:“这次剿灭三大杆子的行动是镇守使大人亲自谋划的。”
郭复惊讶地皱了皱眉:“你是说——田中玉?”
马长临点点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也没想到这把火一烧就烧到了野狸子、岳锦堂,还有邵老七。”
郭复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马团长今天来,不光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吧?”
马长临目光闪动:“郭二当家果然是聪明人,马某这次来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
郭复打个哈哈:“更重要的事?难不成你还能放了我?”
“不是放你,是救你。”马长临的面容瞬间严肃起来。
郭复心里陡然一震,嘴上却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一样。”
马长临起身在地上走了几步,随后在距离郭复仅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放你,我还没这个权力。救你的路,到是可以指给你。至于走不走,还要由你自己决定。”
郭复怔了怔:“那就请马团长指点迷津。”
马长临略作思忖:“郭二当家想必听过《水浒》吧?”
郭复一挺胸脯,信心满满地说:“马团长想听哪一回?我现在就可以给你讲。”
马长临微微一笑,紧盯着郭复的眼睛:“‘梁山泊分金大买市,宋公明全伙受招安。’郭二当家会说吗?”
“你是想让我带着现有的弟兄加入你的第三团。”郭复眨了眨眼,瞬间就明白了马长临的意思,“我们成了你的兵,自然就能保住命。”
马长临淡淡地说:“聪明人一点就透。兵和匪的区别差的不就是一身行头吗?”
郭复的眼里闪着光。
马长临继续说:“你现在手底下那些人还能组成一个营。你要是同意,我马上就把军装、子弹给你们发下去。有了这些,你的杆子就变成了正规陆军,你就是一营之长。”
郭复眼里的光似乎越来越亮。
马长临继续说:“只要你点一下头。从此以后就不必再担惊受怕,更不必挨饿受冻。郭二当家,你眼前摆着的是不是就是一条能让你脱离苦海的笔直大道?”
马长临的一席话,对郭复的诱惑极大。
他知道:当土匪是提着头过日子。一旦被马长临收抚,土匪成了正规军,好处简直多的不得了。可转念又一想,匪帮不少人都死在当兵的手里,自己投靠马长临,这从感情上一时不容易接受。更何况,自己手下四、五百人的命运,一定要野狸子亲自决定才行。
想到这,郭复开口道:“承蒙马团长看得起,可眼下……我还没法子答复你。”
“为什么?”马长临诧异地望着郭复。
郭复说:“实不相瞒,我们大帅眼下不知去向,这个主,我做不了。”
马长临听后,用一种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说:“野狸子已经死了。他的杆子现在你最大。”
“大帅死了?”郭复大惊失色,从沙发上蓦然站起来,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嗯。”
郭复稳了稳神,似笑非笑地望着马长临:“我们大帅怎么能说死就死呢?马团长,你不会……蒙我吧?”
“只要是人都难逃一死,他也不能例外。”马长临哼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好的报纸递给郭复,便又坐回座位。
郭复怀着好奇的心情,刚刚揭开报纸的一角,一个夹在里面的物件从中滑落在地上。郭复捡起来,拿到眼前仔细端详,原来是一枚十字架项链——这正是马长临跟野狸子火拼的当日,从李忠孚口袋里不小心掉出来而被马长临拾获的。
而今天,马长临却把这枚十字架和报纸揣在同一个兜里,让人想不到的是,它竟然同报纸夹在一起被带了出来。
“马团长,你也信……上帝?”郭复面带疑惑地把十字架交还给马长临。
马长临不置可否地笑着接过:“都说……上帝爱世人嘛。”
郭复也没往心里去,他把报纸展开,一个极醒目的位置,赫然是一幅“通缉令”。
他愈看愈觉震惊,待看完后,不禁强忍着无比的惊诧,指着上面的画影图像问:“马团长,你是说……我们大帅是死在这个叫李忠孚的铜匠手里?”
马长临面容严肃地点点头:“他不但杀了野狸子,还杀了我的参谋。我正在四处缉捕他。”
“我有点儿没弄明白。”郭复放下报纸,疑惑地问,“一个铜匠……为什么要杀我们大帅?”
马长临淡淡地说:“这也没什么想不明白的。野狸子干得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勾当,可以说结仇无数。至于到底是仇杀、情杀、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那就只有抓到李忠孚才知道了。”
郭复闻言,脸色不停地变幻着,似乎想从马长临的话和报纸上那张通缉令的内容迅速理出一个头绪。因为他很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最后见到野狸子的时候,正是野狸子独自一人带着从武善铭家抢来的金子去赴一个约会。可时隔几日,竟然一命呜呼。这些金子去了哪里?而那个居然能杀得了野狸子的铜匠——李忠孚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马长临见郭复露出一副狐疑之态,不禁问道:“你怀疑我说的话?”
“我怎么敢怀疑马团长?”郭复蓦然回过神,“只是有件事我想不通。”
“什么事?”
郭复问:“他为什么要杀你的参谋?”
马长临郑重地说:“他杀野狸子的时候正巧被我和吕参谋撞见,想必是想杀了我们灭口。”
郭复点点头——这个解释说得通。
无论谁在杀人的时候,都不愿被别人撞见。尤其是被让马长临这样的人撞见。
因为他若不杀马长临就只有等着被马长临抓了。杀人的人自然是不愿被人抓的。
可是这个李忠孚为什么要杀野狸子呢?杀人是要有动机的。
对于这一点,郭复还是想不明白。因为他对野狸子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马长临似乎看出了郭复心中所想,他的脸上浮现起几许的惘然:“说实话,这件事我也有点儿想不通。干你们这行,跟人结下的冤仇一定不少。昨天他杀人家,今天人家杀他,这个理儿再简单不过。可是,这个李忠孚却不一样。”
郭复的眼睛一亮,追问道:“怎么不一样?”
“郭二当家,你说,一个信上帝的人,怎么能心狠手辣破戒杀人呢?”马长临把手里的十字架高举到眼前。
郭复也把目光聚焦在十字架上:“这东西……是李忠孚的?”
马长临点点头:“是他那天跑得太急,不小心掉的。这也是唯一一件能证明他当日在场的物证。”
郭复紧盯着十字架,眸子瞬间缩小:整件事的疑点的确太多了。
他猜不透马长临为什么要把这些消息透露给他?
他现在只是一个阶下囚,就算知道了野狸子是死在谁的手里又能怎么样呢?
“好了,还是说咱们的事吧。”马长临看似不经意地把十字架放在郭复刚刚看过的那张报纸上,“当土匪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吃饭的家伙迟早保不住,野狸子既然已经死了,郭二当家,你现在完全做得了他杆子里的主。”
郭复再次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马长临见他沉思不语,目光中倏地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异样:“郭二当家,你除了答应被第三团收抚之外,还有一条路可走。”
“什么路?”郭复急问。
“死路。”马长临的表情瞬间变得阴冷无比,“我劝你,还是跟你那些弟兄商量商量再答复我。”没等郭复说话,马长临已经向门口走去,看样子,他已经准备结束今天的谈话了。
郭复望着马长临的背影,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马长临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身说:“郭二当家,忘了跟你说,岳锦堂和邵老七的脑袋现在就挂在滕县和费县的城门楼上。我得提醒你,你的时间不多了。”
郭复明白马长临的意思是杀鸡儆猴,但岳锦堂和邵老七毙命的消息也的确让他吃惊。
郭复暗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那我得谢谢马团长了。”
“用不着客气。郭二当家,你最好能在一个礼拜之内给我个回信,别让我等得太急。”马长临说完,大踏步走出屋子。
郭复望着马长临的背影,迅速起身,趁着守门的两个警察还没进来,赶紧把马长临留下的报纸叠好,连同放在上面的那枚十字架项链一起迅速揣进怀里。
荀虎一直在警察局大门口等候马长临,见马长临出来忙走过去打招呼:“长官。”
马长临边走边说:“该说的我都说了。这几天,你派人密切留意他的一举一动。”
“您放心,他的杆子里有我的人。”荀虎恭敬地跟在马长临旁边,“有什么动静,都逃不过我的耳目。”
马长临停下脚步,轻叹了一声:“眼下的世道不太平啊。段总长下令让北洋各军抓紧时间扩充兵源,搞不好又要打仗了。”
荀虎也跟着叹气:“是啊,都是让那个孙大炮给闹的,整天革命革命的,依我看,最该革的就是他的命。”
马长临轻哼了一声:“乱世里,有兵、有枪、有地盘才是真的,别的都靠不住。”
“长官高见。”荀虎面色郑重地点头应承。
马长临轻拍了一下荀虎的肩膀:“等收编了这杆子人马,我的第三团就可以扩编成一个混成旅。到时候,一定会重谢你。”
荀虎谄媚地哈了哈腰,表情仍旧恭恭敬敬:“能为长官效犬马之劳,是卑职的福分。”
两人走到台阶下,一名勤务兵牵着马长临的坐骑快步走过来,马长临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牢房。
郭复压低了声音,把马长临要收抚杆子的事跟王辰、老鹰几个匪帮头目说了一遍。
老鹰听完,眼里熠熠闪光,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大腿:“常言说,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应了他,咱干!”
“干个鸟儿?!”老鹰的话音还没落,王辰就把眼一瞪,反驳道,“咱们那么多兄弟就是死在这帮龟儿子手里,让老子跟他们穿一条裤子,下辈子都别想。”
老鹰说:“光棍儿不吃眼前亏,咱要不答应,马长临能给咱好果子吃?”
王辰说:“就数你龟儿子胆儿小。老子自打跟大帅那天起,就没想过要吃啥好果子。”
“我懒得跟你呛呛,还是听二当家的。”老鹰把脸扭过去不再理会王辰。
郭复则把目光转向三哥:“三哥,你做事稳重,见识也多,这件事儿你怎么看?”
三哥干咳了两声,显出一副老成持重之态:“这年头,当兵当匪都一样。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今天的兵,明天说不定就成了匪。今天的匪,明天也可能就是兵。要说当匪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当兵又何尝不是?”
听了三哥的话,郭复、老鹰纷纷点头。
“我们到哪儿都是替人卖命,二当家,你可要多为自己的前途想想。”三哥意味深长地望着郭复,“马长临封你当营长,这大小也是个官呐。”
王辰乜斜了一眼郭复,奚落道:“这年头,官可不是容易当的。”
“有啥不容易?只要有人有枪就不愁没官做。”老鹰把脑袋一拨棱,“他马长临给枪又给粮,到时候听不听他的还不是咱们兄弟说了算。”
王辰听了老鹰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冷笑道:“说的也是。二当家当了营长,再给你个连长干,你不也官运享通了吗?可你龟儿子别忘了,你的官,是踩在兄弟们的尸首上得来的。”
老鹰把眼一瞪:“我老鹰可不稀罕啥官不官的。我就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这有啥错?”
刚才还态度略显暗昧的三哥这时竟帮起腔来:“老鹰说的对,依我看,以咱眼下的处境不妨依了他。走一步看一步,总比在这儿蹲着强。”
“你看,三哥也这么说。”老鹰一脸委屈地望着王辰,“我就是这个意思,先离开这鬼地方再从长计议。”
“瞅你那副怂包德性。”王辰双手抱着膀子,冷嘲热讽道,“大帅要是在这儿坐着,你还敢说?早他娘的敲了你个龟儿子。”
老鹰涨红着脸,不服气地说:“你少拿大帅吓唬人。他今天就是坐在这儿,我也是这话。”
“都别吵了。”郭复听他们提到野狸子,心里不免升起一阵兔死狐悲的伤感,叹了口气说,“大帅莫说不能坐在这儿,就是以后……咱也见不着他了。”
王辰听郭复话里有话,不禁问道:“你这话是啥意思?”
老鹰和三哥也对视一眼,问道:“二当家,你是不是有大帅的消息了?”
郭复从怀里掏出那张印着通缉令的报纸递给王辰。王辰诧异着接过,三下五除二打开,老鹰跟三哥也忙把头凑了过去,端详起上面的内容。
过了一会儿,老鹰失声叫道:“咋会出这种事?”
三哥也唏嘘不止:“老天爷真是没长眼……”
王辰见二人的这副嘴脸,急赤白脸地说:“这上面写的是啥?你俩快说呀。”
老鹰和三哥诧异地望着王辰,王辰一跺脚:“看个屁,老子不识字!你俩快说,大帅到底咋了?”
老鹰这才反应过来,低声说:“死了。”
“死了?”王辰又把目光转向三哥。
三哥也沉重地点了点头。
“咋死的?”王辰再次追问。
“被人打死的。”
“谁有这么大本事?”
“就是他。”老鹰指着李忠孚的画像,“这个人不仅杀了大帅,还打死了马长临的参谋。”
“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王辰瞪大了眼睛盯着李忠孚的画像,看样子是想把对方的长相牢牢刻在脑子里。
“这通缉文书是马长临亲笔签发的,还能有假?”三哥指着落款上的签名。
王辰的眸子在渐渐收缩,恨恨地说:“这龟儿子叫啥?”
“这不是写着吗——”三哥说了一半,忽然想起王辰不识字,就帮他缓缓念出来,“李忠孚。”
“啥来头,上面写没写?”
“是……李村的铜匠。”三哥眯着眼睛,又仔细确认了一遍。
“李村?”王辰盯着李忠孚的画像看了半晌,自言自语地说,“这小子我怎么瞅着有点眼熟。”
“你说什么?”郭复脸色倏地一变。
王辰指着李忠孚的画像:“这人,我好象在哪儿见过……”
郭复追问:“那你快想想。”
老鹰和三哥也一齐催促。
“你们这么催命,老子想不起来了!”王辰被两人催得着急,索性瞪起了眼睛。
几个人见此情形,只能相视苦笑。
王辰把报纸折了几下揣在怀里,冷冷地看了几个人一眼:“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要受招安你们受。”
老鹰好像从王辰的语气里明白了什么,面带疑惑地问:“老王,你到底想做啥?”
“替大帅报仇。”王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报仇?”几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老鹰面容严整地问,“我问你,你不会是想从这儿逃出去吧?”
王辰霍然站起身:“这你就管不着了。”
郭复长出了一口气说:“大伙儿都冷静点儿。眼下这件事,咱们还得从长计议。”
“二当家说得对。老王,坐下。”三哥把王辰又劝了回来。
郭复扫视了一眼几个人,字斟句酌地说:“首先,我不认为马长临招抚咱是安了什么好心。我估摸着,他不是为了扩充自己的实力,就是有大仗要打,他想拿我们当垫被的。你们想想,《水浒》里的梁山泊好汉受了招安,又是打大辽国,又是征讨方腊,可到头来一百单八将不是战死沙场,就是被朝廷毒害,有几个能得善终?别说咱没有梁山好汉的能耐,就是有,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郭复刚说完,王辰就用挑衅的目光望向老鹰:“你们好好听听,二当家是怎么说的。”
老鹰辩解道:“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先应承着,等咱出去了,腿长在咱自个儿身上,我就不信他马长临能把咱咋样儿。”
王辰说:“你这龟儿子都能想到的事,他马长临会想不到?”
三哥皱着眉头,无奈地望着他们二人:“两位老弟,你们就先别吵了。咱听二当家的,行不行?”
两人这才闭上嘴,郭复把目光转向王辰:“老王,我再说说你想的事。”
“我想啥了?”王辰故意装傻。
郭复也不点破他,而是四下望了望,低声说:“这段时间想必大家也注意了。这里简直就是铜墙铁壁,你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就算你逃得出牢房,可你能保证不被外面的瞭望哨发现吗?还有那一层层的铁丝网,四面八方的探照灯,只要被发现,立刻就把你打成马蜂窝。”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咋办?”听郭复分析完,王辰又急了。
老鹰和三哥也皱起眉,沉默不语。
“世间无难事,时间来解决。不劳神费力想它了,先睡一觉,明天再说吧。”郭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走到王辰刚才睡觉的地方,合衣往地上一躺,再也不搭理他们几个人了。
老鹰和三哥苦笑着摇头。王辰反而来了精神,觉也不睡了。在监房里左瞧瞧、右看看,似乎在寻找着有没有能够让他脱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