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岳锦堂、邵老七、野狸子围坐在一堆篝火旁。火光闪耀,映在他们的脸上。让每个人的脸看上去都红得极为诡异。
三个人一言不发,盯着篝火愣愣地出神。
岳锦堂忍不住了,瓮声瓮气地说:“老狸子,不能再这么玩儿下去了。兄弟们伤亡太大。”
“岳大哥说得对。”邵老七也在一旁愁眉不展,“咱就是人再多,也禁不起这么折腾,得赶紧想个法子。”
野狸子摆弄着手里的一截枯枝,目光还是舍不得离开火堆,只是轻哼了一声:“武善铭不见得比咱好过。”
“可咱跟他耗不起。”岳锦堂一脸露焦急,“万一要是被马长临的‘第三团’知道咱们围攻武家镇,那就不妙了。”
岳锦堂提及的马长临是镇守峄县县城的“北洋陆军第三团”团长,此地最高的军政长官。与匪帮比起来,北洋陆军的装备堪称上等,众匪首对马长临还是颇为顾忌。
野狸子一听岳锦堂提到马长临,眼里蓦地闪过一丝异样:“咱跟马长临井水不犯河水,他的第三团要敢来趟这路混水,我就拼了这条命也得让他褪层皮。”
岳锦堂的嘴角一阵抽动:“咱现在还犯不上跟马长临过不去。”
野狸子把手里的枯枝折成两截扔进火堆,火光蓦然旺了许多。他霍然起身,冷冷地说:“就算天王老子,只要他碍着我今天的事儿,我都跟他没完。”
邵老七忙起身劝道:“老狸子,岳大哥的意思是让咱留点儿神。眼下武家镇被困得跟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马长临除非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要不然,根本不可能知道这已经被咱哥仨搅的天翻地覆了。”
于黑山在一旁插言:“锦堂大哥、七哥,说白了,这眼下其实就是一个事儿得请你们二位拿个主意。”
岳锦堂、邵老七把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于黑山。
于黑山看了一眼野狸子:“武家镇咱到底还打不打?要打,就赶紧琢磨出个打法;要是不打,就各回各家——不在这儿遭这份儿洋罪了。”
于黑山的话说完,几个人又都不再开口说话。
火光渐渐缩小,黑暗愈来愈浓。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刻,可对野狸子来说却似乎漫长而久远。
岳锦堂跟邵老七对视一眼,随手往火堆里又添了一段树杈,火很快旺了起来:“黑山,你这说得是哪儿的话?要是不想拿下武家镇,我姓岳的今天就不来了。”
邵老七也咬了咬牙:“要是就这么夹着尾巴回去,我邵老七没法向死去的兄弟交待,以后更没脸在费县的地面上混。”
“好,二位当家的真是爽快。”于黑山把目光转向野狸子,豪气冲天地说,“大哥,我这就组成敢死队,带兄弟们杀过去。要是打不下围子,就拎着脑袋回来见你。”
“兄弟。”野狸子一把拉住于黑山,“二位当家的说得对,咱不能再仗着人多蛮干了。得商量出个妥善的法子。”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武善铭一干人等也在苦议着退敌良策。
“这样下去不行,得赶紧拿个主意。”武善铭紧锁双眉,看了一眼在座的几个人。
顾满仓闷声闷气地说:“我是真没想到,野狸子竟然纠集了岳锦堂和邵老七,他这是要置咱于死地呀。”
武善元哼了一声:“野狸子本就不是善类,他要不这么做,那才奇怪呢。”
“这都怪我,没能早做万全之备。”武善铭深深出了一口气,“眼下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看来真是要做困兽之斗了。”
“这怎么能怪你?”武善元安慰道,“难不成,野狸子在纠集岳锦堂和邵老七之前还能跟你打个招呼?”
“是啊。善铭大哥,你又不是神仙,他野狸子的花花肠子你上哪弄得清?”顾满仓也劝了一句,然后言归正传,“他们不是想困死咱吗?咱得赶紧想出一个应对的法子,不让这些狗贼的阴谋得逞。”
“照我看,把所有团丁分成两队。”武孝勇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一队留下据守圩寨,我带另一队冲出去跟他们决一死战。杀一个够本,杀两个咱就赚一个。总比被困在这儿窝窝囊囊好受得多。”
“孺子之见!”武善铭低斥了一声,“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对敌情什么都不了解,贸然出击只是自取灭亡。”
顾满仓说:“孝勇,你爹说得对,咱不能这么冒失。”
武善元也说:“险,可以冒。但盲目的冒险却不足取啊。”
武善铭听武善元的话中似乎有某种言外之意,便问道:“兄长,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了?”
“贸然出击固不可取,但困守孤城亦绝非善策。”武善元看了一眼几个人,“民团已伤亡大半。我担心野狸子再强攻几回,咱恐怕就真守不住了。”
顾满仓不以为然地说:“我看,他们也不见得比我们好到哪儿去。”
武善元说:“可咱们不能拿全镇百姓的命做赌注。”
武善铭冲顾满仓摆摆手:“兄长,你接着说。”
“咱们得想法子——”武善元稍作停顿,“搬救兵。”
“搬救兵?”武善铭和顾满仓迅速对视一眼。
武善元加重了语气:“要想搬来救兵……就必须突围——把消息送出去。”
顾满仓迟疑着问:“武老爷子的意思是——马长临的北洋第三团?”
“不错。眼下只能请他出兵相救。”武善元用征询的目光转向武善铭。
武善铭想了片刻:“马长临既是此地的军政长官,平素又与我等相交甚洽。武家镇危在旦夕,于公于私,他都不会坐视不理。”
“我也这么想。”武善元松了一口气,“只要他得知三大匪帮正在攻打武家镇,就必定会率兵前来替我们解围。”
“我看未必。”顾满仓满脸疑虑,“官兵要是能指望得上,我们也就不必自筹经费,创设民团了。”
武善元说:“平时不比现在。眼下是迫在眉睫,圩寨一旦攻破,上千镇民的身家性命便恐不保,我看马长临不会袖手旁观。”
顾满仓摇摇头:“现在的官老爷‘利’字当头。驰援武家镇能得到什么好处,才是马长临最关心的。”
“这……”武善元也被顾满仓说得犹豫起来。
顾满仓继续说:“咱不是请他来赴宴。剿匪是要死人的,再加上耗费的弹药、粮草,弄不好他再来个狮子大张口,到那时,我们就更吃不消了。”
武善铭双眉一扬:“满仓老弟的意思是……马长临肯不肯出兵,取决于我们能给他多少好处?”
“他爹他娘,媳妇小妾,又不在咱镇上住着……善铭大哥,你说,他马长临能心甘情愿来帮咱吗?”顾满仓谐谑了一句,把目光转向武善元,“别说上千镇民的性命,就算咱镇上的人都死光了,跟他也没半吊钱的关系。”
“唉,这年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了。”武善元被顾满仓的一席话说得唏嘘不已。
“上千镇民的性命马长临可以视而不见。”武善铭眼睛一亮,“可有一个人的命,他却不能不管。”
“谁?”武善元、顾满仓不约而同打起了精神。
武善铭一字一顿地说:“姚存义——姚牧师。”
一轮冷月挂在半空中,散发着幽然的光晕,照在于黑山的脸上,让他的表情倍添了几许冷酷。
“大哥,请你带一队人在东门佯攻。”于黑山先是望了一下野狸子,然后又在岳锦堂和邵老七的脸上掠过,“岳大当家和七哥在圩寨的西门集结队伍,造成我们要在这攻城夺寨的假象。”
岳锦堂和邵老七默然点头,于黑山用手里的一只小树枝,在地上画出的武家镇圩寨的大略:“我们真正的意图在这儿——北门。他们要是加强在东、西两门的防守,南、北就必定空虚,而我趁机率重兵强攻北门,一举夺下围子。”
说完,于黑山又环视了一眼几个人:“只要咱集中兵力跟火力,能把围子打开一个缺口,这一仗咱们就赢定了。”
岳锦堂拍手赞道:“好,声东击西。我看这个主意行。”
邵老七也附和道:“黑山兄弟这招避实打虚是个好法子,就这么办吧。”
“大哥,你看呢?”见岳、邵二人都深表赞同,于黑山心里虽略有得意,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征询野狸子的意见。
“尽管是虚招,使出来也得有模有样儿。”野狸子想了想,把目光转向邵老七和岳锦堂,“老七、岳大当家,你们的队伍集结以后,不能啥事都不干,要集中人手在地面上挖坑。”
岳锦堂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让他们误以为我们要用土工掘地的法子在西门攻城?”
野狸子点点头。
“这个法子好。”邵老七也拍手称赞。
野狸子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黑山,你说郭复这小子能在哪儿?”
于黑山听野狸子提到郭复,先是一怔,随即好像也想到了什么:“大哥的意思是……
这小子还活着?”
“我也不敢打包票。”野狸子仿佛有着一种野兽一样的敏感,他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目光望向圩寨,“但我总觉得……他应该就在围子里。”
岳锦堂和邵老七不知道他们说得是什么,只是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两个人。
于黑山想了想说:“进攻前我要发信号,郭复要是真在围子里,只要见到信号,就一定会去接应你们。”
“但愿如此。”野狸子皱起眉头,沉思了片刻说,“老二,你这个计划还有个地方需要改动一下。”
于黑山、岳锦堂、邵老七三个人面面相觑,稍一停顿,又一齐望向野狸子。
“兵,贵在有用,而不在多。人多反而容易暴露。所以,攻打北门不宜用太多的人。”野狸子略作沉吟,对于黑山说:“你现在就去给我挑选出三百名精壮兵丁。咱哥儿俩调个个儿,你率重兵在东门佯攻,我带这三百人奇袭北门。”
于黑山迟疑道:“大哥,我怎么能让你冒险?”
野狸子哈哈一笑:“咱过得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还有啥险不险的?”
“大哥……”于黑山还想说什么,野狸子却把脸一沉,“就这么定了,你要是再跟我争,我可就不高兴了。”
“好,我听大哥的。”
野狸子从怀里掏出一枚“虎皮令符”递给于黑山。
于黑山迟疑着没有伸手:“见虎皮令,如见大哥亲临……这不妥吧。”
匪帮里的规矩:见虎皮令,如见大当家亲临,凭此令符可调动整个杆子的人马。
在某种意义上而言,虎皮令更是一种图腾符号,他的影响力甚至要大于野狸子本人。野狸子此时把令符交给于黑山,不仅是把整个杆子都交给他,更相当于把自己的命也交到对方手里。因为,于黑山一旦存有二心,后果不堪设想。
“没啥不妥,你带领那么多兄弟,万一有个把不服气的,那不是坏了大事?”野狸子加重了语气,“快接着。”
于黑山面色一凛,郑重地接过:“多谢大哥瞧得起我,兄弟必定不侮使命。”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岳锦堂和邵老七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身:“老狸子,那咱就围子里见了?”
“围子里见。”野狸子也蓦然起身,额头上的刀疤在月光的映射下愈发清晰:
“我怎么没想到?”武善元听二弟说完“姚牧师”三个字后,脸上的愁云顿开,“洋人的命值钱。马长临要是知道姚牧师也在这里,就算不想来也得来。”
“对!连北京的袁大总统对洋人都惧怕三分,更别说他了。”顾满仓也把眉头一展,“姚牧师要是在他的地面上有个三长两短,他就别想安生。”
武善铭见二人不再疑虑,就继续说:“那好,过一会儿我就去找姚牧师。”
武善元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一抹愁云:“二弟,现在虽然不怕马长临不肯来,可是……派谁去突围呢?谁去才能确保把消息送到?要不然,咱还是凶多吉少。”
“是啊,这外面围得跟铁桶似的,连只鸟都飞不出去,更别说人了。”顾满仓听完武善元的话,本来还挺直的腰板,转瞬间又弯了下去,神态一片黯然。
几个人都不再言语,纷纷紧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之中,屋中也随即陷入一阵沉寂。
“让我去吧。”一个坚定的声音传到三个人的耳朵里。
三个人几乎不约而地抬头,见武孝勇上前迈了一步,像一枚标枪似的挺直了身体。
武善铭缓缓说:“你?”
武孝勇深吸了一口气:“对——我去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