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饭后,他们五个人便分头行事,叶承蕴和范立山早早按照约定来到了六马路145号的方氏建材大卖场,与方鹭江老板接上了头。
方氏建材城在当地算是规模最大的一间建材卖场了,凡是打墙盖房用得着的物什在这里应有尽有,外面一间面朝大街的是店铺,店面后面是生产间,柜上卖的大部分的物品都是在这个不大的庭院里生产出来的,两个人直看得眼花缭乱。
“叶经理,咱们走吧。”方鹭江把店里的活计安排妥当,便招呼叶承蕴他们俩个去租界找洋人彼得。在英租界大门口,他们仨个被绿头巾黑脸膛鼓眼珠子的印度雇佣兵拦住了。
“What are you doing?”留着两撇八字上翘胡须的胖印度兵向他们嘟噜了一句英文。
“叶经理,他说什么?”范立山拉了一下叶承蕴的衣袖小声说道。
“不要多说话,有方老板来应酬。”叶承蕴毫不惊慌地说道。
“We wre going to meet with Mr Peter.”方鹭江沉着的回答。
“Mr Peter?”印度兵眨着猫儿眼的眼珠子,偏过头问道。
“YES!”方鹭江回答地很干脆。
只见胖印度兵回转头向那个肤色更黑,年龄还小一点的的同胞嘀咕了一句什么,那个印度兵便走进岗亭,往一个黑匣子上摇了摇,拿起听筒放到耳朵边,对着里面一阵叽哩哇啦的说了一通,便啪的一声把听筒样的物什放下,来到外面的同伴跟前,重复了一些什么,那胖印度兵的喉间咕咚一声,像生生吞下了一个囫囵枣似的,朝他们仨个一摆手,说道:“OK!”
“Thank you!”方鹭江极为礼貌地朝印度兵点点头,便带着他们俩个朝里面走去。
“方老板,你跟他们说的什么?”叶承蕴忍住问道。
“没什么,也就是一些普通的问喉,应付他们检查的,每次来都是这样。”
“方老板真厉害,你还会说这等洋文。”范立山说道。
方鹭江笑了,“你们要是生活在上海,也会两句洋文,要不怎么和他们打交道?”
“对,时间长了,我也要学的,请方老板当我们的老师好了。”
“我也就这两下子,这几句英文难不着叶经理的。”
三个人有说有笑的走在了英租界的街道上。街道虽然不宽敞,但地面非常整洁,不时可以碰到拿着清扫路面的国人,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正悠闲地三五成群漫步。
“租界里也有好多中国人在做工噢?”叶承蕴说道。
“是啊,像扫地、搬运、倒粪便等脏活重活,外国人并不干,全雇用中国人干,一个月挣不到五十个铜板,钱虽少,但在外面还不挣不到这么多,所以人们挤破了脑袋想到租界里找事做。”
“他们的房子建得可气派了。”范立山看着一排排整齐排列的二层或三层的青砖红瓦的单栋楼房由衷的赞叹。
“对啊,他们做生意挣足了银子,也舍得在租界里盖房子修路建教堂,你们看他们沿黄浦江岸又开出了几片租界,都建设的漂亮的。”
“咱们的地,让他们来建了租界,咱们反而不能进去了,他们是想赖在这里不走了?”范立山有些愤愤不平。
“也不能全这么看,这些外国人和咱们想的还真不一样,咱们的上海城,他们没有看得上,反而跑到那些低洼涝渍之地和乱坟岗子啥的,没人愿意住的地方建租界,只要他们建起租界来了,这块地方也就繁华起来了,反而咱们有求于人家,那些有钱的达官贵人,为了躲避战乱就跑到租界里住下来。还有那些在官府犯了事的,只有一脚跨进租界,官府就拿他没办法。连走卒都往这里找活儿干,我们怎么这么不争气呢。”
“在租界里,外面有哨兵把守,里面就是一个小朝延,沿习着他们的制度,咱们的官府能耐不了人家,能不好吗?”
叶承蕴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还好,随着公司业务扩大,他就会常上海走动了,对于这个城市华丽外表下的是是非非,他终会弄明白的,暂时的不适应也就不算什么了。
“方,你来了?”他们仨个正走着,突然从两栋楼房中间的花径里走出一位个子奇高的洋人男子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把长号的大剪刀,用中国话跟方鹭江打招呼。
“彼得先生,是你呀?我们正去找你呢。”方鹭江见彼得正向他们走来,便收住了脚,对走上前来的金发碧眼的洋人说道。
“今天天气不错,几天不见,你还好吗?”
“谢谢彼得先生,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修草坪呀,今天洋行里没有事情,我便在家里干活了。”那个白皮肤蓝眼睛的大个子彼得把双肩一耸说道。
“怎么,彼得先生,你今天不打算请我到你家里去喝茶了?”
“噢!对对,我都忘了呢,方,你真会开玩笑。”彼得向叶承蕴他们俩个眨眨眼,便转身带他们去他身后的那座红瓦的二层小洋楼。
小洋楼前面有一圈白铁棍弯成的铁篱笆,一杆宽大的遮阳伞下,是一张白色的小高脚白铁皮桌,四张白色的椅子,围拢在一起。
“彼得先生,我来给你们介绍认识,这是我的两位山东来的朋友,这位叫叶承蕴,这位是范立山。”
“叶先生、范先生好。”高个子彼得热情地打着招呼,只要他一张口,便露出一口白色的牙齿,鹰钩鼻子像一道刀削的山峰一样冷峻,眼睛深深地藏在高高的眉骨下面,仿佛一潭秋水一样湛蓝,眼光是那样的柔和。
“彼得先生好。”叶承蕴、范立山也有礼貌的问好彼得,并与他热烈地握了手,便围着小桌面坐。
真是不简单,这个高个子彼得竟然讲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一位菲律宾女佣从小楼里走出来,一声不响地把茶具摆在桌子上。
“方,你和你的朋友们喝茶吗?”
“是的,我们喝茶吧。”
那个体态有些发福的菲佣似乎听得懂他们的中国话,没有等到彼得发话,便给他们三个每人泡了一玻璃杯绿茶水,而照例给彼得先生冲了一杯咖啡。
彼得腼腆地笑了笑,示意他们喝茶。
“彼得先生,今天我带我的朋友们来找你,是有事情要你帮忙。”方鹭江喝过了一口茶水,盯着彼得的眼睛对他说道。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彼得没有料到方会这样子说话,满脸狐疑。
“你们大通洋行里墙壁和地面上铺的不就是大理石板吗?”
“是的,这有什么不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方鹭江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是这样的,我的这两位山东的朋友是做大理石石材生意的,想拜托你帮个忙,介绍租界经销石材的朋友认识。”
“噢——卖大理石的?”彼得的蓝眼睛转向叶承蕴和范立山两个。
他们俩人点点头。
“你们山东也有大理石?”
“是的,我们山东海东县有大理石矿藏,开采出来以后,切割成石板材。”叶承蕴从兜里掏出一小块红褐色的大理石板,递给彼得过目。
“对,就是它,跟我们洋行地板一个颜色。”彼得拿在手里翻来履去仔细地看着,还拿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质量不错。”
“我们的大理石有藏青、褐红、白玉、墨黑四种颜色,大理石制品有大理石板、石桌、石凳、石球、石狮子、石柱子、石栏杆、还能雕刻成十二生肖的动物图案,只要客户愿意,我们可以制作成不同的花样来。”
“你们真了不起。”彼得向叶承蕴竖起了大拇指。
“十多天后,我们将有几船大理石制品运到吴淞来,彼得先生可曾有意经销?”叶承蕴问道。
“NO,我们大通银行支持的吴江大教堂正在筹建中,我可以向我们的行长推荐你们的大理石。”
“谢谢彼得先生。”
“我有一个经销建材产品的朋友叫克莱格,我介绍你们和他认识,他对你们有帮助,你们可以合作的。”
“太好了,谢谢彼得先生。”叶承蕴为彼得先生的爽快感动了,不知说什么好。
“还得谢谢方先生。”
“当然了,今天我请你们吃饭,彼得先生可否赏脸?”叶承蕴拱手作揖。
“不用了,今天我们的行长请我们吃饭,改日再吃吧。”
四个人又说了一会话,喝了两杯茶,方鹭江听说彼得还要去赴他们行长的宴会,也就不再久留,便起身告辞。
“彼得先生,请你跟你的克莱格朋友商量一下,明天听你的信。”
“好的,一定办到,明天在这里等你们。”彼得非常痛快地说道。
“好,一言为定。”
辞别了彼得,他们三个人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讨论着。
“彼得先生是哪一个国家的人啊,怎么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啊?”范立山说道。
“彼得是荷兰国的人,身高一米九二,为人坦诚豁达,乐于助人,性情随和,我们认识三四年了,他喜欢收藏古董,常把淘到的古董拿来让我鉴赏,我们常有来往的。”
“彼得先生的家人也在上海吗?”叶承蕴问道。
“是的,他的妻子和一双儿女都在上海,孩子在教会学校里读书,他在大通银行当差,只要寒暑假,便带上老婆孩子出门旅游,生活过得可滋润了。”
“洋人里面也有善面的啊。”
“谁说洋人都长得青面獠牙?那都是说书人的骇人话,听不得,他们国家的军队跟咱们朝延打仗,没我们小老百姓什么事,要说来上海做生意的洋人还算正儿八经。”
“五个指头还不一样长来,洋人里头也有好有坏。”叶承蕴想起许健林跟他说的在黄浦江里行船,洋人往小船上泼脏水的事。
走出租界大门不远,到六马路与霞飞路交汇的地方,叶承蕴说:“方老板,今天麻烦你跑这一趟,我们请你吃饭吧。”
“不用了,叶经理,我店里还有事,你们忙你们自己的去吧,明天准时到我店里,咱们再去找彼得先生,争取把这个事情一鼓作气谈下来。”方鹭江说道。
“太谢谢方老板了,帮我们的忙比自己的事情还上急。”
“好吧,咱们明天再会吧。”
与方老板分手后,叶承蕴和范立山便到大卖场转悠去了。
第二天,叶承蕴他们果真见到了克莱格先生,一个矮胖秃顶的老头,约摸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他询问的很细,了解的也很多,基本上是彼得先生居中作翻译。看了叶承蕴带去的样品以后,对产自日照的大理石板材赞不绝口,正值租界扩建的有利时机,他一下子就跟叶承蕴预定了一千块大理石板,每张定价两英镑,谈妥了价格以后,当场签了一张两千英镑的大通银行的支票,期限是十五天后到货。
回到旅馆以后,叶承蕴跟范立山商量。
“立山,我们跟克莱格签的合同可是一个大事情,要赶紧往上海运货,争取在约定的时间内运到,以免节外生枝,不仅要遭受罚款,还会被外国人认为我们不守信用。”
“履行合同是国际惯例,我们得赶回去向许老爷报信并组织发船。”范立山说道。
“明天你带翠枝和桂蓉两个一同回海东县,争取三四天就得赶回去,把合同交给许老爷,我跟乔知安留在这儿看市场。”
“叶先生不一块回去吗?”翠枝有些不情愿地说道:“我也不回去了,我想在上海多住几天。”
“你就不要强留了,你们在上海也玩得差不多了,也该回家了,我还要做事情,你们在这里也不太方便。”
“再说家里的人也惦记着呢。” 范立山也说道。
“说是来帮你们做事情的,什么事也没有干就回去了。”翠枝还挺认真的。
“这份合同能够谈成,也有你们俩个的一份辛苦在里面,回去你爹会表扬你的。”叶承蕴说道:“我跟知安的事也很多,需要采购的物品都要提前采购,还要联系卸货的码头,等交接完货,就会跟咱家的船队一起回老家过中秋节的。”
翠枝勉强答应了,又采购了一些路上用得到的吃食之物。范立山早雇到了一辆带篷子的马车和一匹马,第二天一大早,把合同书贴身放好了,三个人就返回了。
三个人昼夜兼程,换了好几回马车,终于在第四天的下下午安全返回了石梁镇家中。
“嗳哟,翠枝,你们可回来了,把娘盼得好苦呀。”许金氏从见到女儿的那一刻起,就抓住女儿的手不放,眼里泛着泪花,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上海是个大城市多好玩啊,我还没有玩够呢,要不是叶先生让我们提前回来,我会一直到中秋节才回来的。”
“出了门就象小鸟飞出了笼子,没有管束了,那还了得,以后说什么也不让你出那远的门了。”
“老爷,事情办得很顺利。”范立山从怀里掏出那份合同递给许家陆。
“好,好。”许家陆打开那份纸张,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上面用蝇头小楷写了约定的事项,最后是双方的大红印章。“不简单,不简单啊,能和洋人签合同,还提前拿到了货款,这个叶承蕴经理真有两把刷子。”
许健林也从外面回来了,一进门,爹就把那份合同拿给他看。
“爹,我们用不着十五天交货,准备的差不多了,再有两三天,就可以装船了。”
“大理石比较重,船吃水线深,顺利的话,五六天能到吴淞就不错了,时间放得长一些,对我们有利。”
“彼得说‘凡是到租界卖商品,必须向租界当局交纳百分之十的保护费,由大通很行代收’将享受外国人待遇,可以受到他们的保护。”范立山说。
“租界是外国人的天下,规矩当然由他们定,所以在租界的商品比普通市面上要贵一些的。”许家陆说:“这和在路上设卡子收过路费是一个道理。”
“洋人也懂道上的事?”健林说。
“怎么不懂?他们不远万里的来我们这儿,就是把我们研究透了,这一项最可怕,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所以,我们到租界里做生意,要步步为营,不能被他们拿捏在手心里。”
“那个彼得很厉害,会说中国话,但看上去是个和谒的人。”
“没有利益纠纷的时候都不错,一旦有了利,就现出真面目来了,不图三分利,谁愿起那早五更哪,年轻人,还是多长点见识吧。”
“茧子都收齐了吗?”许家陆转过话题。
“老爷,茧子都收齐了,够装两船的。”卜管家回答道。
“那就好,其余的四条船,全部装大理石板。”
“总共四千张石板、两对石狮子,石桌石凳各五套。”
“这就不少了,再多也装不下了,明天开始装船,这么重的东西,又怕碰,小心一点,多雇几个脚力,争取早一点发船。”
“好。”健林答应道。
“到上海靠哪个港啊?”健海问道。
“茧子还是到永生丝厂那儿靠港;租界的货,到下浦港,就在黄浦江边上;方鹭江的货就在刘家塘港卸货,船到吴淞,叶经理就安排好了。”范立山说道。
“叶承蕴办理的很好。”
晚饭时,许家陆喝了一点酒,生意谈成了,心里自然高兴,这就叫做投石问路,叶承蕴立下了汗马功劳,席间,许家陆一再叮嘱健林把货理好,不能出差错,船上一应用品要准备充足,他作为总指挥,一定要把货物安全运抵。
有了上一次南下的经历,许健林的心里也就有了底气,遇事并不慌张,把工作安排的有板有条。晚饭后,健林步行一直把范立山送到公司宿舍,又问了一些吴淞的情形,真恨不得快点启程南下,好尽快与叶承蕴会合。
“他爹,过几天健林就南下吴淞口了,一去又得十天八日的,等回来也就中秋了。”临睡觉的时候,许金氏对老伴说道。
“是啊,能在中秋节前赶回来就算顺利了。”
“碑廓那头咋办呢?他三娘回信了,这个中秋节健林作为女婿要到秦家去送礼的。”
“这个礼数是少不了的。”
“能不能让健林临走之前去碑廓一趟把礼送了,也了却一件心事?”
“这样也行,明天咱们就计办周齐,后天一早就让健林去,下午就回来了,也不耽误事。”
“计办些什么东西呢?”
“这还用问?绸子缎子、稀缺的海货、银两、外加几坛好酒,跟他三娘商量一下,看看秦家有什么话,毕竟许家是大户人家,许家娶媳妇可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
“健林这边还好说些,翠枝这事该怎么办呢?”
“你到底睡不睡了,怎么这么多事?累不累?”许家陆有些烦。
“都儿大女大的了,也不知道急,亏你还是个当爹的。”
“里里外外都靠我一个人打点,你就一点脑子也不长,能做主的事就不用来问我了好不好?你安排的事,我举双手赞成。”
“死老头子,你急什么急?俺不是怕叶家来送礼,你又不在家,俺不知道怎样给人家回礼,多了少了的,让人家笑话。”
“你看哪去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咱们跟叶家还没有最终敲定,再说叶承蕴还在上海没有回来,叶家怎么能来送礼?现在还不到公开的时候,等这一阵忙过去,健林秋后结婚了,再合计也不迟。”
“手心手背都是肉,女儿的事也是大事,我反正就这一双儿女,咬咬哪个指头都疼。”
“真是妇人之见。”许家陆翻过身去,背对着老婆,不再说话,不多会儿就进入了梦乡。许金氏自个儿想着心事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