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也是!”和远山沏了一壶茶,给六子倒上。“按理说你在县城无亲无故,我这个做兄长应该多关心才是。”
六子喝了口茶,说:“这还差不多。”
“哦,对了!你不是一直成家吗?正巧生意场上一个朋友有个妹妹,一直没嫁人。我看与你正般配,不如⋯⋯”
“得得得!”六子拿旱烟锅子敲了敲桌沿,“开玩笑的话你也当真?实话踉你说了吧,俺这一行碰不得女人!”
这个规矩和远方倒是头一次听说,非常好奇地问:“这是为什么呢?”
六子沉吟片刻,说:“这是祖上留下的规矩,俺这营生见不得光,按照行话叫'阴活'。这女人也属阴,一旦沾了女人,就必须金盆洗手另谋生计。否则会给家族带来血光之灾。”
和远山算是长见识了,原来盗墓也有行规。以前两个人虽然多次交往,基本上是验货论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对于盗墓的详情,六子基本上闭口不谈。
看着六子愁眉苦脸的模样,和远山越发想不明白。这些年六子可没少盗值钱的物件,现在称他为财主一点儿都不为过。按理说有了钱应该享受才是,可是看六子的意思还不想收手。
其实,这个问题六子自己也是犹豫不决。
若论财富,足够他六子下半生吃喝不尽。置个宅子买几亩地,再讨个媳妇生几个娃,人生似乎也就是如此。但是他偏偏放不下这个传承了几百年的手艺,说确切一点是舍不得放下。那种在不见天日的环境里,尽情攫取的满足感让他欲罢不能。
隔几天不到荒郊野外转转,六子的心里就空落落的。他自己非常清楚,盗墓终究不是长久之道。且不说国法不容,挖人家的祖坟毕竟是损阴德的事。
和远山看出来了,今天六子登门造访,肯定是有什么难事求助于自己。便说道:“老六,咱哥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有什么难处,不防直言,老哥若能帮上忙一定竭尽全力。”
自从六子救回和青山,和远山一直视他为朋友,称呼上自然也亲切了许多。
六子听了直勾勾的盯着他,问:“真的?”
和远山很肯定地点点头,说:“真的!”
“好,那俺可就直说了!”六子就等着他这句话,“不瞒你说,俺在那军营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俺寻思着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出来时带在身上的几十块大洋,跟土匪打斗时弄丢了。没盘缠咋走呀?”
和远山恍然大悟,敢情是为了钱而来。他呵呵一笑,坐在太师椅上跷起二郎腿,不紧不慢地说:“不对吧老六,别人不知道老哥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可是富得流油,怎么会连点盘缠都拿不出?”
六子一看和远山误会了自己,有些着急:“俺的和大掌柜,那些俺怎么会都带在身上?兵荒马乱的一不留神就被抢了,再说俺也拿不动。”
和远山脸上依旧笑呵呵的,问:“那你放哪儿了?”
“当然是藏起来了,具体放哪儿咋能告诉你!万一你打起俺的主意,俺可是有苦说不出。”六子一撇嘴。
和远山瞟了他一眼,挖苦说:“放心,我只做买卖不偷盗。”
端起茶慢慢品了一口,接着说:“老六,你就直说了吧,要多少?”
六子一伸巴掌:“这个数!”
“五块?好,马上给你!”和远山以为六子只要五块大洋,很痛快的答应下来。
谁知道六子一摇脑袋,说道:“不是五块,是五十!”
“什么!五十块?你讹人哪!”和远山腾的一下站起来。
六子有点不乐意,凑到和远山跟前说:“和掌柜,俺救了你兄弟,一条人命可不止这个数吧?”
和远山哭笑不得,解释说:“老六,不瞒你说,我现在真拿不出五十块大洋。”
六子板起了脸,一本正经地说:“和掌柜,这些年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小气鬼。骗谁呢,光那把七星剑也不止上万大洋吧,你说没钱谁信呐?”
“别提你那把七星剑了!为了这剑我东借西借才凑齐的三千大洋,到现在那些债主天天跟我要钱。”和远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脸的无奈。
“啥?七星剑你还没出手?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宝贝!”六子有点意外。
“正因为是货真价实的宝贝,直到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买主。再加上全城的百姓都在捐钱捐物,我那点家底早没了!”
“原来是这样!”六子想了想说,“那行吧,俺就不为难你了!把那五块大洋给俺!”
和远山骂了句:“你不光挖别人的祖坟,还是个彻头彻底的无赖!”从柜台里拿出五块大洋极不高兴地扔给六子。
“这话是怎么说的?”六子笑嘻嘻的把钱装进口袋,“等俺金盆洗水了,一定讨个媳妇,到时候一定请你喝喜酒。”
出了和记古董店,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六子拍了拍口袋里的五块大洋,合计着先找个地海吃一顿。
一个长着斗鸡眼的家伙冒冒失失地撞到六子身上。那人抬头一看是个身穿军装的大兵,忙点头哈腰地连连道歉:“哎呀,对不住了长官!俺没留神,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六子冷笑着说:“没事,走吧!”
心里骂道:“他姥姥的!打主意打到六爷身上来了!”
原来刚才斗鸡眼不经意的一撞,手却顺势摸向六子的口袋。六子久经江湖,对这些小偷小摸的伎俩熟悉的很,手掌轻轻往口袋一按,斗鸡眼就失手了。
原以为只是个小毛贼,六子打心底不想惹麻烦。正打算离开时,却看到斗鸡眼走到不远处的墙根蹲下,与另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嘀咕了几句。
“嗬,还有同伙呐!”六子想着,一转身的工夫又看到另一个家伙正向斗鸡走去,眼睛有意无意地瞟向自己。
六子心里咯噔一下,三个毛贼聚在一起,显然不是冲自己来的。何况自己还穿着军装,一般的扒手是不会这么大胆的。江湖上有句话叫:不是小偷就是大盗。
他打定主意,要看看这帮家伙到底是什么来路。
32
六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双手插进口袋,吹着口哨离开和记古董店。
斗鸡眼低声向两个同伙交待了几句,匆匆转身离开。穿过两条小巷,来到一座不起眼的宅门前。敲敲门,探出一个脑袋,很警惕的四下看了看,把他让进去。
两个人做梦没想到,转角处一双夜鹰般的眼睛正在紧紧盯着他们。
看到两个人进门,六子从黑暗中闪了出来。走到门口从门缝往里面瞅了一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四下观察了一下,院门虽小,但是围墙非常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院子。
沿着围墙一直走,在转角处紧挨着院墙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叶子已经掉光,笔直的树干插向夜空。
六子四下看了看,确定巷子里没有人。往掌心吐了口唾沫,一脚蹬着树干一脚蹬着院墙攀了上去。
院子里很安静,刚才的斗鸡眼已不知去向。
六子翻过墙头,轻轻落到院中。穿过一片空地,顺着墙根蹑手蹑脚往前院摸去。
忽然前面灯光一晃,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六子急忙闪身躲在一根石柱后面,长年的盗墓生涯使他练就了超乎常人的视觉和听觉。
只见两个丫头模样的女孩子提前一盏马灯走了过去,边走边小声地交谈。
“那个叫皮溜的不是小偷吗?老爷怎么跟这些人来往?还好吃好喝的招待。”
“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老爷可能有什么事要使唤他吧?”
“会不会又要干啥坏事?”
“嘘,小声点!让老爷知道非打死你不可。”
六子听得真切,一直看着两人消失在跨院,这才出来继续往前寻去。他不知道,自己进的这个院子正是商会副会长王延荣的家。
青州城里有一个规模不大的发电厂,除了军政机关外,少数名流富商家里也通电,王延荣家也不例外。但是在那个时期,用电也实行管制。一个原因是防止日军飞机夜袭,另一个原因就是把有限的电量节省下来,供县政府、医院,还有城门的守军用。
这个时候,城里大部地区已经切断电源。
但是王延荣家的大厅里依旧灯火通明,马灯和蜡烛将屋里照得亮如白昼。几个下人来回穿梭着,从厨房往大厅里端菜。
皮溜瞪着斗鸡眼进来时,王延荣、王延贵兄弟俩还有几个生面孔正一边开怀畅饮,一边听县城有名的张铁嘴说书。
“武昌开国公精忠大元帅在朱仙镇操练兵马,养精蓄锐。只等圣上旨下,收复失地,迎接二帝还朝。没想到京城传出圣旨,调岳飞班师回朝⋯⋯”
张铁嘴讲得有声有色。
这部《说岳全传》皮溜曾经在戏棚远远的听张铁嘴说过,这么近的距离听还是头一次。
见皮溜进来,王延荣亲热的招呼他坐下。
皮溜点头哈腰客气了几句,坐到王延贵身边的空位子。
王迎贵给他斟满酒,说:“皮溜兄弟辛苦了!先喝杯酒暖暖身子!”
一个大营长亲自给自己倒酒,,皮溜受宠若惊,急忙站起来,战战兢兢地端起酒杯,激动地说话也有些结巴:“承蒙王会长王营长看得起小人,但有吩咐,俺皮溜和俺那帮兄弟一定竭尽全力,肝脑涂地!”
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延荣脸上挂着笑容,示意皮溜坐下。对身边的人说:“张先生不愧是青州城里第一号铁嘴!一部《说岳全传》说得声情并茂,难怪杨县长会喜欢。”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皮溜撕下一根鸡腿塞到嘴里,发现王延荣旁边身材矮小的两个人始终一言不发。其中一个嘴上留着仁丹胡的家伙眼睛里透着一股凶光,让人不敢直视。另一个长衫的中年人倒是和气很多,不时与王延荣交谈几句。
听着张铁嘴说完一段,王延荣很客气地请他坐下共饮,又对大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要我说,岳飞其人不过是莽夫而已。”
此话一出引起了大家的诧异,长衫中年人问:“众所周知,千百年来岳飞一直被视为民族英雄。不知王先生有何高见?”
王延荣放下端在嘴边的酒杯,说:“你们看,论文韬论武略岳飞都堪称千古奇才。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不懂变通之术,把希望都寄托在目光短浅的皇帝身上,岂能不亡?”
长衫中年人饶有兴趣地说:“依王先生之见,如何变通方为上策?”
王延荣拿目光扫了扫身边的熊谷浩二与池田勇,笑着说:“金强而宋弱,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南宋朝廷只剩下半壁江山,兼之皇帝无能、权臣当道。正如当下局势,日本人已经拥有半个中国。而我们呢,高官贪腐、军队畏战、民不齐心,如何能抵挡住日军的进攻?既然打不过,还不如与日本人合作。只有这样,才能国泰民安。”
“高见!”长衫挑起大拇指赞道。
皮溜与张铁嘴听着王延荣一番高谈阔论,觉得云里雾里不甚明白。在他们心里,国家大事与普通小百姓扯不上关系,自己能得到实惠才是正道。对眼前三个陌生人的身份充满好奇,又不敢多问。
实际上自卸石山之战后,熊谷浩二与池田勇一直躲在王廷荣家里。警备团三连长邱兴海奉赵明训之命秘密监视王家大院,狡猾的王延荣很快就察觉了。
为了不露出马脚,王延荣最近一段时间小心翼翼,直到邱兴海把负责监视的兄弟撤回去。
熊谷浩二与池田勇潜伏下来,肩负着重要任务。长衫人名叫赵吉安,是地道的中国人,真实身份是日军特务机关驻奉天的一名高级特工。这次赴青州,就是协助熊谷浩二完成任务来的。
这些情况外人自然不可能知道。
王延荣的理论很得熊谷浩二的赏识,但是当着张铁嘴与皮溜的面不方便出声发言,便用赞许的目光朝王延荣点点头。
屋子里的人谁也没有想到,此时一个黑影悄悄蹲在窗外,用手指捅破窗户纸暗中偷听。
只听王延荣问:“皮溜兄弟,和运山的古董店有什么动静?”
皮溜正吃得满嘴油水,赶紧用袖子擦了擦,说:“那个老东西!这几天一直在找买主,好像都没谈成。对了,今天有个当兵的进了古董店,跟和远山聊得挺热乎,临走还给了他几块大洋。俺本来打算把那几块大洋顺到手,没想到那小子贼得很!”
六子一听这个小毛贼说到了自己,心里直嘀咕,侧起耳朵仔贴着窗户仔细听。
“当兵的?看清是谁了吗?”王延贵问。
“不认识,面生的很。在这青州县城走动的人,即使俺叫不上名字,大体上也熟悉面孔。这小子以前好像从没有见过。”皮溜回忆说。
六子心里这个气,暗自忖道:“他姥姥的!敢把你六爷称呼小子,六爷早晚打断你的腿!”
王延荣又问:“那个当兵的长得什么模样?”
皮溜挠挠头回答说:“个头不高,很瘦很黑,两只眼睛贼亮。嗯⋯⋯还有就是腰里别着一根烟袋锅子,咋看也不像是个当兵的。”
王延荣看了看王延贵,问:“这城里的守军如今只剩下你们警备团了,有这么一个人吗?”
王延贵摇了摇头说:“我在团长身边多年,团部肯定没这个人。连排长我也都认识,至于下边的士兵⋯⋯对了,警备团最近刚刚扩招了一批新兵,八成是个新兵。明天我回营里查查就知道了。”
在窗外偷听了六子直撇嘴,心想:“查老子干什么?老子有啥好查的?又没刨你们家祖坟!”
就在这时,一个下人端着一盆汤菜走了过来。六子忙溜到台阶下的黑暗处藏起身子,没成想一脚踩到了花盆。那个下人听到动静,驻足往这边看了看。六子急中生智,捏着鼻子学了声猫叫:“喵一一”才把他糊弄过去。
下人进了屋,把汤菜放到桌子中间,毕恭毕敬地说:“老爷,菜上齐了!”
王延荣挥挥手:“你们都下去休息吧!”
看着下人走远了,六子重新溜到窗户下面。
只见王延荣拿出一个钱袋,递给皮溜说:“你们都辛苦啦,这十块大洋拿去跟兄弟们买酒喝。记住,此事关系重大,一定盯紧了!事成之后,我还有重赏。”
“明白!明白!”接过沉甸甸的大洋,皮溜眉开眼笑。
王延贵却掏出手枪,“啪”的一下拍在皮溜面前。
把皮溜吓得一哆嗦:“王营长、您⋯⋯您这是干啥呀?”
王延贵阴沉着脸说道:“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如果走露消息,老子立马把你还有你那几个兄弟崩了!”
皮溜吓得脸腊黄,忙不迭地应着:“知道!知道!”
王延荣一摆手:“你先回去吧!张先生,您也累了,也早点回家休息吧。来人,送两位从后门出去。”
为了谨慎起见,除了正常的交往外,王家大院所有人都是从后门出入。这也是邱兴海连续数天没发现端倪的原因。
一直侍立在王延荣身后的管家答应一声,冲两个一伸手:“两位请!”
张铁嘴很客气地一抱拳向大家告辞,临走俯在王延贵耳边低声道:“王营长,别忘了答应给我的烟土。”
王延贵点了点头。
皮溜鞠了个躬,麻利的拿起桌上半只烧鸡,嬉皮笑脸地说:“王会长,俺那几个兄弟还没吃饭,这个俺捎走了哈!”
王延荣笑了笑:“去吧!”
躲在暗处的六子听了半天也没搞明白,这帮家伙到底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