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媛要走了。
她受不了整日面对空荡荡的夏宫时的落寞。晓遥的离去让她肝肠寸断。虽然名义上是主仆，但自小长在一处且多年的形影不离使得两人早已亲如姐妹一般。无论走到夏宫的哪一处角落，她总能感受到晓遥的气息，耳边也时常萦绕着晓遥的柔声细语。
看着院中那一朵朵迎风傲雪的梅花，丽媛觉得此生无以报答晓遥对自己的恩情，唯有完成她未了的心愿。
“皇上，奴婢今日特来向您辞行。”
当一身洋装打扮的丽媛出现在英华宫时，中元不由呆住了。愣愣地打量半晌，他轻声问道：“媛媛，你这是……”
看着满面疑惑的皇帝，丽媛心中忽地打起了退堂鼓。此时坐在龙椅上的这位一国之君，虽然还不到四十岁的年级，可看起来却是那么的苍老，与自己当年在阳江初见时简直判若两人。
小姐的离去已然叫他万念俱灰。自己这一走，会不会在他方才愈合的伤口上又留下深深的疤痕呢？
想着自己的心事，丽媛突然低头不语。
起身缓缓走到丽媛身前，中元仿佛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你难道是要……”
“皇上圣明！”忽然抬起头，丽媛鼓足勇气道，“小姐已逝，可她还有一个心愿未了。奴婢愿代她踏上那片土地，告慰小姐在天之灵。”
“你若走了，我心中便连一丁点的念想也荡然无存。”喃喃自语着，中元知道此刻再多的挽留也都于事无补，唯一能做的只是红着眼眸凝视面前那张俏丽的面容。
“皇上，奴婢这就走了！您多保重！”抽泣一声，丽媛再也不忍多看中元一眼，猛一转身，几步便走到了门口。
“媛媛！”忽地叫住了就要跨门而出的丽媛，中元深情凝噎道，“别忘了我们！”
津门码头上，一阵阵汽笛声搞得孟祥童心烦意乱。抬眼看了看一身洋装的丽媛，他干枯的喉咙动了几次才发出低沉的声音：“到了那儿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虽然几年里一直和孟祥童打打闹闹，可如今到了离别之际，丽媛蓦然感到有些不舍。眼中噙着泪，她也柔声嘱咐道：“你也一样……”
微微颔首，孟祥童盯着丽媛看了片刻，才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这是万岁爷给你的，到了那儿交给简王爷。他会帮你换成洋人的银钱。”
来不及感谢天恩浩荡，丽媛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催促上船的声音。轻轻点了点头，他接过银票对满面留恋的孟祥童淡淡一笑，转身消失在嘈杂的人群中。
举目眺望即将消失在视线中的邮轮，一滴泪从孟祥童的眼中滑落。下意识地咬住嘴唇，一个声音忽在他心底响起：我若是个真正的男人该多好！
英华宫的暖阁里，非离冷冷地看着对面的皇帝，一言不发。自从被带出夏宫，他虽然未受皮肉之苦，可心中的伤痛却比皮肉更痛万倍。
眼前的情景让他蓦然想起多年前在阳江来雨轩的那个夜晚。彼时，自己也像这般与大越天子相对而坐，那一夜自己心中除了悲伤还有一丝淡淡的希望，而如今除了悲伤外就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晓遥已然魂游太虚，自己也成了半人半鬼的模样。即便这凡尘再宣花似锦，自己也觉了无生趣。
对面的皇帝似乎比自己还要悲伤。在一番彻骨的恸哭后，他终于哽咽道：“是朕对不住你……你的罪过朕都一概赦免……朕在城中为你寻得了一处小院……家奴院公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你的余生就在那儿度过吧……”
余生！
自从晓遥逝去的那一刻起，自己也就是个行尸走肉了，哪里还有什么余生！
抬眼望着起身离去的皇帝，非离的眼中倏然闪过一丝鄙夷。
汴临城南的一座小院中，几位鼓乐手正卖力地吹打，恭贺这里的新主人乔迁。震天响的鞭炮声与铺在地上的崭新红毯似乎与满城的肃潇格格不入。
堂屋里，非离失落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案上那三尺白绫，忐忑的心中忽地释然。
既然忍受不了天人永隔的痛苦，那何不借这白绫随她而去呢？
脸上淡淡拂过一丝笑意，他轻盈地将白绫悬在梁上。
“花花，我来了……”
呢喃自语着，他用力将脚下的椅子蹬翻。在呼吸停止的一刻，他仿佛看见一朵鲜艳的梅花正在暴风雪中盛开怒放……
寒风刺骨，雪花纷飞。整个天地似乎都被这煞人的寒气紧紧笼罩。
温暖如春的英华宫里，整装待发的中元疲惫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虽然一万新军已准备就绪，皇家水师也誓师起锚，可这一战究竟胜算几层，他的心中并无十全之策。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他并未向先帝那样将朝野全部带走，而是留下太子家灿主持朝政，宰相陈继善和三子家燃辅佐，只带着汪东升和家煌出征，赵宫赞暂时统领御林军负责京城防务。
此举是为防一旦战事不利，即便自己不能回京，朝廷也不会像当年那样人心大乱。太子作为皇储，在特殊情形下是可以登基坐殿，号令天下的。因此，纵然前线全军覆没，只要有家灿在，大越的宗庙就能得以延续，江山还有恢复的机会。
但愿此一战能得到上苍的护佑，一雪前耻，告慰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听着窗外的寒风一阵阵地敲打着窗棂纸，中元忐忑的心更加不安。正欲吩咐人来添加火盆，他忽听环佩叮当，一女子的身影旋即闯入视线之中。
“皇后？”
缓缓起身注视着越走越近的小娱，中元的眼中尽是惊讶。虽说是结发之妻，可中元似乎从未把自己的心放在小娱身上。他觉得，自己无情换来的也该是无情。小娱——这个被自己冷漠最深的女人，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
“皇上！”嗓音微弱地叫了一声，小娱已来在中元身前，俯身一福。
抬手示意她起身，中元眼中仍是空无一物。原本就不把其余女子放在心上的他在晓遥离去后便愈发地目中无人了。
端详这冷峻的神色片刻，小娱的声音还是充满了关切：“皇上明日就要亲征苗部了，臣妾特来给您践行！”
心头忽然一抖，中元感到此情此景竟是那么的熟悉。当年自己第一次带兵征讨西镇前的那个夜晚，不也是和小娱待在一起的么？
想到此处，他心中的冰山微微融化了些许。
“有劳皇后了。朕这一晚都心神不宁，如今见了你，踏实多了。”
似乎被中元的话所触动，小娱忽然猛咳起来。一阵排山倒海的颤动后，她手中的丝帕已浸染上几缕血丝。
看着手帕中的鲜血，中元不禁心急起来。忙拉住小娱的胳膊，他低沉的声音里透着重重的担心：“怎么弄成这样？传太医了吗？”
感受着手臂上传来中元的温度，小娱略显苍白的面颊上掠过一抹心满意足。微微一笑，她柔声道：“皇上不必担心臣妾。军国大事还都等着您运筹帷幄呢，此等小事怎好劳您分心。”
借着不断闪动的烛光，看见小娱俊俏的面容上已隐约有了淡淡的皱纹，中元心中不由惭愧万分。
自从晓遥入宫后，他再未临幸过后宫里的任何一个女子。如若说晓遥茕茕孑立地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岁月，那包括小娱在内的其他女子更是终日独守空房，形影相吊。
按捺住内心的羞惭，中元用从未有过的深情目光凝视着小娱，声音几乎哽咽：“天色不早，快回去歇着吧。朕回来再和你说话。”
想到中元就要领兵去和苗人打一场生死攸关的大战，小娱的心中倏地胆战心惊，眼圈也随之红了。俯身一福，她转身走了几步，在就要跨出暖阁的一刻，忽然又转过身来。
“皇上，此番无论战事如何，您都要平安归来。若胜，臣妾陪您君临天下；若败，臣妾陪您东山再起！”
言罢，她禁不住情至深处的悸动，便捂着嘴转身跑出暖阁。
若胜，臣妾陪您君临天下；若败，臣妾陪您东山再起！
听着耳畔尚未消散的柔声，中元心中五味杂陈。旋即，一滴泪从他眼中掉落，沾湿了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