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
连绵的马蹄声接连不断地传来,撞进罗晓渐渐复苏的五感之中。他有些迷迷糊糊地呼出一口带着血味儿的腥气,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无论怎么用力,总感觉眼皮子里面像是裹了一层铅似的。或许是之前肉身硬扛洲际导弹的伤害尚且没有被完全修复,现在的罗晓虚弱得有些不正常。全身的肌肉都像是被冻住了,耳边不断响起敲锣打鼓一样的鸣声,只有五根手指的关节部位还算勉强能动,指头轻轻地握紧,好像触碰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奇怪了……自己的身体似乎是靠在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上面。
好在心脏的起伏声依旧清晰可闻,血源魔法产生的魔力正在修补这具躯壳。这种魔法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不破不立”,越是强大的创伤,越是能激发起肉身生存的欲望。在每一场战斗之中,罗晓的憎恨、愤怒,都在一番激烈的角逐之下被一点点掰开、揉碎,落入他那贪婪的血液口中。不要小瞧了这些看似没有任何用处的情感,源血的力量来源正是此物。人类的情绪变化,贪婪、愤怒、残虐、意志力、梦想,还有许许多多不能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东西。源血吞噬着宿主情感的变化,心绪的波动,以此来作为自己进化的资本和能量。在遥远的某个多元宇宙之中,源血曾经寄生在某个可以操纵凡人情感的神明身上,最终吞噬了足够多的能量,走到了进化的终点。
或许有一天,罗晓会被吞噬掉所有的情感,变成和狰一样没有恐惧,没有贪念,没有梦想,也没有爱情的怪物吧。
体内的血液在咆哮着……罗晓能听懂它们的语言。想想这还挺疯狂的,在自己血管里面流淌着的血液,如今似乎要有了只属于它们自己的意识?随着血源魔法的力量逐渐增强,血液会变成一种活生生的“寄生虫”吗?不不,说是寄生兽还更恰当一些……刚开始时,它们确实只有着野兽一样的本能意识。在危险靠近的时候,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罗晓的血液会给予罗晓一些可以在生理上被察觉的信号,让他注意规避。但现在,似乎它们正在发展出足以被称为“思考”的复杂活动?不,这不是错觉!罗晓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它们有时会发出一些喃喃的自语,“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之类的……或许,很快罗晓就必须要用“他们”来称呼自己的血液了,这真是件不寻常的事情。
“如果我的身体有了自己的意识的话,那么,我……我又是什么呢?是他违背了我的意志吗?还是说,是我……我……”
“不,不是你,是我。”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他的血管里传来,随着心脏的泵动,这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开始在身体里散开,一时间,四肢百骸都在呼应他,发出一阵阵背叛在即的吼叫声。
“这么快嘛……”罗晓似乎早就料到了如今在黑暗中的原因,苦笑道。
“我可以……独立生活,我可以有自己的大脑,而不需要你的大脑来限制我,你知道源血的威力。可我不能够自行产生我所需要的东西,正是为了从你身上汲取那种养分,我才放任你活到现在的,你是我的牧场。人类,你很聪明,应该能明白我在说什么。”罗晓的血液冷笑道。
“情感吗……你不会,也永远不可能理解人类的情感。你只是把它当做一种生存必须的食物。”也许,罗晓面对敌人的冷酷,只是一种没有感情的麻木而已吧,“自打我修炼这种魔法开始,你就寄宿在我的身体里面,日日夜夜吞噬着我的仇恨、恐惧和愤怒。你不断地刺激我回想去母亲被吃掉的那个晚上,然后像一个辛勤的挤奶工压榨奶牛那样,从我滴血的心里榨取那最后一丝丝如干草一样的怒火,来滋养你罪恶的心灵。”
“你的用词有些不得当,不过也还算清楚。”罗晓的血液坦荡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和人类根本就不是同一种属性的生物,自然也不会觉得这种做法带着一点点“残忍”或是“恶毒”的意味。只要是出于生存需要的,这位伟大的寄生者都会去做的,“不过,我想你最近也已经感觉到了,仇恨和愤怒终究是有限的。倒不如说人体内的多巴胺是有限的,也就意味着人一辈子只能生一定量的气。只依靠仇恨和愤怒,当看似猛烈的鸡毛火过去后,剩下的就仅仅是冰冷而又难以下咽的残渣罢了。”
“你……呵呵,是在劝我向善吗?”罗晓忽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讽刺。
“你可以随意理解我说的话,我并不是太在乎。”其实,源血和人类的三观根本就不一致。这也导致双方在交谈的时候时常会产生一些误解,罗晓总是本能地将对方当成一个人来想,但殊不知,源血的生存条件决定了他的生命类型和人类必须是寄生的关系。它费尽心力所想的,都是如何生存下去,“你最好能找一些足够长久的情感,以免最后我汲取不到足够强大的能量,退化为普通的血液。”
“到了那个地步,你就会变成一个神经兮兮的普通人,没有愤怒,也一样不会有快乐。”源血的声音渐渐沉寂下去,血管之中的血液也在同一时间停止了沸腾一样的翻涌,安安静静地重新变回人血该有的样子。
但,罗晓依旧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血管里面缓缓蠕动着。时机早已成熟,他的血液可以在任何时候撕裂开自己的身体。借着魔法的威力,他们可以再造出另一具身体,拥有自己的大脑,完全不需要一个名为“罗晓”的器具来限制他们的活动。
现在,自己只是他们嫌麻烦才得以延续下来的,一个“情感榨汁机”而已。
那么……什么情感比起仇恨来,更加长久,更加浓厚呢?仇恨与怨怼就像是一场来得快去的也快的鸡毛火,但很明显,现在源血需要的不是这个,而是一种可以持续很久很久的文火,一种即便是山无棱,天地合,也不会断绝的含金量超高的情感。
……爱?
自己要去爱谁?
嘈杂的噪声逐渐安静下来,浩浩荡荡的血液在血管之中奔腾着,气势宛如江河过境,海水涨潮。先是一点点细小的声音,但随着罗晓的屏气凝神,这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处,浑厚而又低沉,如撞钟般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他的耳膜。
一阵头晕目眩的发热感觉冲上了罗晓的头脑,他有一种自己好像被人穷追不舍了几百条街的感觉,又被从天上摔落到地上。坠落感和眩晕感逼迫他睁开眼睛,同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种庆幸的感觉。这一次昏迷过去后,那个在黑暗之中睁开眼睛的依旧是自己,而不是某种披着自己人皮的生物。源血早已经有了罗晓的全部记忆,也有了自己独立的思维和意识,一旦他代替罗晓睁开眼睛,没有人可以识别出来的。
或许狰可以。但看他一幅冷淡到极点的脸,即便是他知道了,估计也不会做什么的。
“啊!”女孩子忽然受惊的短促惊叫传来,但随即,又像是被什么人捂住了嘴一样,戛然而止。这一声惊叫好像夏天里短暂的惊雷一般,把罗晓从迷迷糊糊的状态里吓醒,全身猛地一颤。
随即他才发觉,并不是他自己在发抖,而是胯下的马匹刚好约过了一个陡坡。
自己的双手上戴着一串寒冰制成的手铐,晶莹剔透,看似硕大沉重,但要是罗晓用力的话,基本上可以在两秒钟之内就把它给挣开。看来……制造手铐的人也早已经料到了这一点,造出这玩意儿来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限制罗晓的行动,倒不如说是将他更好地固定在马匹上,省的他一头从马上栽下来。寒冰的锁链穿过坐在正在骑马的海燕的腰身,相当于将罗晓的身体栓在了她身上。原先他麻木的五指捏到的东西,竟然就是海燕柔软的躯体。而方才他大梦初醒,双拳本能的握紧,相当于是在她敏感的腰部狠狠抓了一把,海燕被这么突然地捏了一下,又疼又痒,脸庞因为羞愧和愤恨涨得通红。
她愤愤地回身,见罗晓居然已经醒了,脸上的气恼样儿便一下子烟消云散。海燕有些心虚地转过身去,不敢看他,只管自己拉直了缰绳骑马,就连罗晓先前颇有些吃豆腐之嫌的举动也不追究了。
“……”罗晓撇过脑袋,只见夜鹰垂头丧气地兀自骑着一匹黑色的马,在一旁和海燕并驾齐驱。他的脑袋深深地低着,几乎都要埋进马鬃里头去了,看上起一点儿精神都没有。而那个古老的神明呢,就在他脑袋上一边飞一边转圈,还不停地和他说着些什么。不过听语气,似乎都是些调笑的话,没什么正形儿。
“哎……”罗晓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醒过来之后,原先看得不是太清楚的那个神明,似乎也在渐渐得变得清晰起来了。原本,他只能大致看见香草的轮廓,知道夜鹰周围还有一个非常强大而且古老的神。但这次一醒来后,居然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香草的容貌、着装,以及面部神情的所有细节。若不是离得有些远,而且自己的耳蜗尚且没能完全恢复过来,罗晓应该还能听到她说话呢。
血源魔法的力量在增强……这也就意味着,自己的能量正在一步步接近香草,所以感官才能更加清晰地捕捉到她在这个世界的投影。
所以,为了跟上魔法的成长,自己必须去找一些可以长久持续下去的情感才行啊!
……
“那个,那个,这个手铐不是不信任你的意思啊!不不,虽然你是敌人,但我还是愿意信任你的……这个,这个手铐是为了不让你掉下去才弄的,不要误会啊!”海燕大概是误解了罗晓叹气的真正理由,自行脑补出了他几万个字的心里活动,连连忙不迭地同他解释道。
“我知道。”罗晓从侧面看了这个姑娘一会儿,也把脑袋低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