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逋坚顿走得早，他实在没有脸面继续呆下去，身边诸人，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他实在插不进嘴，于是匆匆地找了个借口，告别了李珽，返回了家中。

众人吃喝得尽兴，都围在韦庄等人身边，欲一听这些大唐文坛的才子们的教诲。李弘益笑着说：“诸位先生都是刚到姑臧，大家都这么热情，还是先让先生们休息一番，再来与诸君说话吧！”

韦庄等人心里高兴，他们在这些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一种长安从来见不到的积极和昂扬。因此韦庄说：“能逢此盛会，某心中激荡，哪里有半分疲惫？季端，还是叫我等与诸士子多说说话吧！”温宪韩偓等人都点头支持。

李弘益也高兴，便说：“既如此，便再上了热酒菜，咱们继续！”西北夜寒，他又嘱咐叫人多加了许多炭盆，生了篝火。缅播高自告奋勇，说：“在下仰慕汉家文化，今日难得与文人学士相见，我给大家上一道烤全羊如何？”

说着亲自动手，带了几个回鹘士兵，就在院角宰杀了数十只羔羊，现场烹饪起来。李弘益大笑：“诸君有口福了！缅播高的烤全羊，可称一绝啊！”

曹用行喝得醉了，抚掌笑着说：“今晚听诸先生即席赋诗词，备觉荣耀，十一郎，你也是会写曲子词的，不如作一首，如何？”李弘益瞪了他一眼，只恨离得太远，来不及捂住这家伙的嘴。

韦庄等人都来了兴趣，便是李珽等人，也都颇为讶异，只有董一元在暗地里偷笑。李弘益虽然在敦煌有“书痴”之名，但是毕竟这个绰号流传不广，众人虽然都知道他是个读书人，却只道李弘益是喜杂书的，还从未听说他能写诗作词。

曹用行打着酒嗝儿，说：“某大婚时，十一郎曾对一胡女写了一首《西江月》，‘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傍人笑问’，十一郎，如今还在说梦话吗？”

董一元笑得颠倒，熊乐玄在一旁好奇地问，于是董一元便讲给他听。李弘益见曹用行说起当初勾搭上康妙妙的那首抄袭来的词，无奈地捏了捏额头。

韦庄最善用清新流畅的白描笔调，表达真挚深沉的感情，这一点与温庭筠浓艳华丽的词风有不同，听得这两句浅显直白，顿时大笑了起来：“季端原来也是个多情的！”

李弘益在心里已经把曹用行骂了好几遍，苦笑着说：“游戏之作，游戏之作！”曹用行却不依不饶，大叫着说：“十一郎，再来一首吧！”

见到周围许多人都看向自己，李弘益实在不好推辞，于是说：“我向来没有急才，容某思索一下。”他开动了大脑，开始回忆那些酒席宴会应景的诗词，好抄一份出来。

想了有一炷香的时刻，李弘益眼睛一亮，说：“有了！”早有人拿了纸笔，等着记录凉国公的大作。李弘益开口念到：“

遣使周公走马，

破奴骠姚封侯。

千古风流今在此，

万里功名莫放休！

君王四百州。

燕雀岂知鸿鹄，

貂蝉元出兜鍪。

却笑河西如斗大，

肯把牛刀试手否？

天下一金瓯。”

光武帝刘秀时期，占据了武威郡的窦融，字周公，心思汉朝，于是遣使奉书献马归附；而霍去病曾在姑臧城北大破匈奴休屠王。貂蝉指的是貂蝉冠，起源于秦朝，汉朝以后发展成了高级官员的礼冠，所谓“狗尾续貂”就是指此。

这是李弘益抄袭改写了辛弃疾的一首《破阵子》，他记忆里的诗词不多，唯独辛弃疾的最多，因此化用了来。

众人听了，只觉得上半阙是李弘益借霍去病、窦融的故事，诉说自己收复凉州的功劳，虽然自命风流，却又点出，大唐最盛时四百余州，自己的功绩就算不得什么了。

下半阙却是李弘益希望在座的诸君要有鸿鹄之志，男儿功名直向沙场取，自嘲河西六州只有斗大，却问诸人，可愿意相助自己，小试牛刀，使得天下如金瓯一般永固。

韦庄沉吟了片刻，问：“季端此曲，可是截取自《十拍子》么？”《十拍子》是大唐教坊名曲，出自龟兹乐，是太宗李世民为秦王时所制，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秦王破阵乐》中的一段。

大唐的词乃至宋词，其实都是配合着曲的，也就是旋律既定，然后填写歌词。韦庄作为写词的高手，对于音乐自然不陌生，一下子就听了出来。李弘益点头说：“正是《破阵子》！”

此时的词多为小令，要到了宋朝随着柳永等词人，才会将词牌不断扩展，写出字数更多的中长调，并将词风词境词体进行变革。不论是温庭筠还是韦庄，说白了其实就是流行音乐的作词家，他们创作的词还属于倚声填词，意境细巧，手法委婉，语言凝练而精致。

李弘益剽窃的可是一代之雄、豪放派的代表、南宋词的最高成就者辛弃疾的作品，风格沉雄豪迈，而且将原本只属于“诗”这一文学体裁的“言志”内容写了进去，让韦庄等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韦庄只觉得豁然开朗，原来自己是拘泥于为唱而写的小处，竟然没有想到，词也可以用来言志，李弘益的《破阵子》竟然拓宽了词的气度和意境，赞叹地说：“看来文藏所言不差，季端不但会写词，而且格局更大，某受教了！”

温庭筠虽然以一己之力，使得“词”被世人所重视，但大唐毕竟最流行的文学体裁还是诗和赋，在文人看来，词不过是小道，是日常的消遣而已，在座的众人，除了韦庄，其余人等大多还是爱多写诗而非是词。

便是韦庄，他有这么大的名声，还是因为写了《秦妇吟》，是靠着诗名而非词名为天下所知。温宪因为父亲一生坎坷，对于词也并无好感，此时听了韦庄的话，又仔细品味了李弘益的这一首词，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李弘益连忙说：“以吾观之，诗词一体，魏武曾曰：歌以咏志。诗词都可以歌唱，自然都可以咏志。”他不愿将属于辛弃疾的荣耀占为己有，心中激动，又说：“去年征王行瑜，渭北大雨六十日，某去长安时，曾作一词，念给诸君，但请一听！”

他清了清嗓子，郑重地念到：“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二十功名尘与土，四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河湟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一首岳飞的《满江红》，李弘益改了数字，深深地震撼了全场所有的人！众人想到李弘益十八岁从敦煌出发至玉门关，从瓜州到长安，四千里之遥，如果不是李弘益，只怕在座的绝大多数人，还得继续在温末、吐蕃的统治之下，苟延残喘地生活着！

河湟之耻，只怕所有人都有着最直接最悲切的体会，安史之乱后吐蕃占据河西陇右之地，连西域也都丢了，贺兰山萧关以西，再不复大唐，沉沦百年，屈辱百年！

再想到当年河西诸州县沦陷，只有沙州军民坚持了三十余年，与汉明帝戊己校尉耿恭领数千人坚守疏勒城何其相似！虽然沙州最终沦陷，但五十年前，南阳郡王张议潮再度起兵，收复四千里河山，壮举犹在眼前！

曹用行听完这一阙词，酒意全消，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弘益，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阴继武握紧了拳头，董一元原本向熊乐玄劝酒，此时也愣在了那里，手中的酒杯倾倒；熊乐玄双手不住发抖，使劲按在双腿上，挺直了身体！

缅播高烤好了一只羊羔，切了一大盘，正要端上前来，听见“壮志饥餐”两句，突然觉得后背发凉，连盘子都要端不稳了！

李弘益念得语速不缓不急，早有人提笔写了抄录四传，待传阅至众人之手，全场数百人，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没有想到，原来词也可以写得如此雄阔大气，字字如刀，刀刀见血，仿佛如擂鼓一般地敲击在胸膛，只觉得一股热血喷薄欲出，浑身血脉喷张！

韦庄长叹了一声，问：“国公这一阕词，可有名字？”李弘益说：“此乃《满江红》是也！”

韦庄继续长叹：“国公自度一曲，可传至天下矣！便是青史之上，也要留下姓名！与国公此曲一比，某往日的词，全部都落了下乘，实在不值得一提了！”

温宪也长叹说道：“天下人都说，家父开一代词风之先河，今日听了国公一阕壮词，才知道家父的作品，同样不值得一提！”

李弘益心说：岳武穆，这是你应得的赞赏，我不要脸一回，替你受了！他朗声说：“我的志向，就是以河西为根本，为大唐扫清天下纷乱，驱逐蛮夷戎狄，再现太宗、高宗、玄宗朝的盛世！为国家、为天下人开疆拓土！诸君，可愿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