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望神州? 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 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琴声沉郁,一弦一声,仿佛都从乐者心底里流动而出,乐者心境之阴郁,之沉重,可见一斑;
偏偏歌者却另有一番慷慨,慨叹古今,论评英雄,颇得美芹之深意。
此人声音虽嘶哑,王霸之气,雄浑之力,却显露无疑,非有帝王心怀,不能为也。
所以这首歌曲,既哀婉,又雄壮;既悲切,又豪迈。到底是喜,是悲,只怕谁也说不清楚------如此截然的搭配,凡世间能有几处?!
这本身就是个悲剧。
就像古往今来的那些壮志未酬的大英雄们一样,杜工部那句著名的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每一个字,怕都是用血泪写成的。
而现在这对乐者与歌者,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悲剧的主角之一;他们遭逢如此的悲剧,都只缘他们身在帝王之家。
无情最是帝王家,不知是哪一位皇帝的名言,此刻他们,已经有了最深刻的体会。
高国忠和陈立波,此时便站在南宫门外,听着这首奇特搭配的歌曲,两人身着官服,衣襟被风掀动,虽是春天,寒气未除。
“太上皇好兴致!”陈立波忽然冷笑道:“被囚居在此方寸之地,他居然还在想着王霸之事,贼心未死,莫此为甚。”
高国忠冷笑道:“人生苦多乐少。幻想,总是要有些的。让他多点幻想,活在自己的梦境当中,对于当今天子,也没什么坏处。”
陈立波忽然转向高国忠,笑道:“我几乎忘了,高公公对太上皇,却是别有一番感情的。”
听了他说这话,高国忠的一双眼,瞬间便布满血丝,看上去分外吓人,连见惯了血雨腥风的陈立波,也不禁颤抖了一下。
那一天高国忠指挥自己手下的锦衣卫,向那些可怜的内廷狱看守太监嘴里面硬塞老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不及此时他的狠毒表情的百分之一。
高国忠咬牙切齿,恶狠狠说道:“指挥使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报答太上皇如此大恩的。”
陈立波看着高国忠,忽然笑道:“我知道高公公曾经伺候了太上皇很多年,按理说,彼此之间应该颇有感情,为何太上皇却突然将你扔进了内廷狱?”
高国忠长叹一声,忽然笑道:“你不信?哼,我自己都不信!便是养了一条狗,也该对狗好些吧,偏偏此人就不是这样。那一年,他要出京去征伐北胡,临行之前,他突然让我秘招锦衣卫李千户的老婆入宫。”
陈立波忽然笑道:“我想起来了,李氏那娘们儿着实生的俊俏,当年就被称为锦衣卫第一大美人!太上皇喜欢她,也在情理之中,你做奴才的,遵旨办事就行了,能有什么事端?”
高国忠冷笑,又叹了口气,道:“怪只怪我太高估自己了,我也是猪油蒙心,竟然向他进言道:陛下出征在即,却招臣下妇人侍寝,而那李千户就随侍在侧,一旦知道此事,万一恼羞成怒,趁着皇上出外征战之时,夤夜之间,突然行刺……”
陈立波笑道:“那时的你,对他倒真是忠心耿耿!结果呢……”
“结果就是,他嘴上说此事算了,还夸我忠君护主,然后让我回去休息。”高国忠笑道:“那天即将出征,宫里面事务繁杂,我已经忙了一天一夜,特别劳累,回到住处,喝了两杯酒,就沉沉睡去。等我醒过来,就已经身在内廷狱了。”
陈立波道:“他真有心机!他是怕当场发作拿下你的话,你武功高强,一旦反抗,会要了他这个九五之尊的命。不用问,你的酒里,早就有人动了手脚。”
高国忠恨声道:“我只恨自己学艺的时候,不学些用毒解毒的本领。”
陈立波看着高国忠,道:“你现在学,也不算晚。”
此言出口,高国忠一愣,忽然向陈立波意味深长的一笑。
陈立波的暗示,再明白不过,高国忠还不至于笨到不解其意。
陈立波主动说起高国忠的伤心事,自然别有深意,高国忠明白,这是对自己最后一次审查。
陈立波,还有他后面的当今皇帝,需要确保他高国忠,是真的与太上皇有深仇大恨。
“高总管,”陈立波道:“我只是奇怪,他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对你发这么大的火儿。”
他的审查居然还在继续。
高国忠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作为多年心腹,我劝他不碰任何女人都可以,包括皇后娘娘,都没问题,只有这个女人,他最介意。”
陈立波挑起眉毛,道:“怎么,难道他对这个女人动了真情吗?!”
高国忠大笑,用太监的声音发出这样的狂笑,分外让人恐惧,陈立波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被他笑出来了。
陈立波忽然觉得,自己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需要整天和这些不男不女的怪物打交道。
高国忠笑够了,方才说道:“指挥使大人,遍观历朝历代,你见过天子有真情的吗?!”
“那是为何?!”看来陈立波对于太上皇的隐私和风流韵事,还是颇为感兴趣的,不用问,他也是个风流教中人。
难怪有人秘密传言,说陈立波截留了一些给皇上的美女自己享用。
“太上皇那几年,连生了两个女儿,内宠虽多,却半个儿子也生不出来,颇为懊恼。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李氏,一时情动,就宠幸了她。”高国忠笑道:“可能事后觉得这女人还不错,居然秘密查出了她的八字,找高人进行卜卦,得出的结果可不得了,高人言道,此女当生大富大贵所谓九龙之子。所以,”
他看着紧闭的南宫宫门,门前十几个锦衣卫校尉正手按绣春刀柄,目不斜视,严格把守。
“所以他临出征之前,必须要见这女人一面。”高国忠继续说道:“估计那一晚他感觉良好,自信能够让她怀上龙子吧。”
男人在这方面,总是自信过度的,别说皇帝,即便你我凡夫俗子,也多半会自信,在床上神功无敌吧。
可惜,你的感觉多半都是假的,错的。
不要相信你枕边的那个人,那件事上,无论她多么激动,十有八九,都是装出来的。
陈立波道:“我明白了,他可不只是为了享受那点鱼水之欢,他要把李氏私藏在宫里,生下龙子,然后随便说是某个妃子生的。所以知道内情的李千户,还有你,还有小皇子的生母李氏,早晚都是一定要除掉的。”
按照他的推理,皇帝之所以偷了人家老婆,还要带着李千户一同出征,便正是是为了干掉李千户!
因为出征在外,要杀个身边人,简直太容易了。
“当然,此事事关皇嗣出处,皇帝圣名,死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然是必须的。不过要处死我这个大内总管,又是在出征的前夜里,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动静,他突然杀了我和李千户,李氏又莫名其妙的失踪,九个月后宫里面突然又冒出个皇子来,确实有点不打自招。”高国忠笑道:“他这个人做事很有分寸,绝不会干出这样惹大臣们注意的蠢事儿来。他先把我抓了起来,先放在没人注意的内廷狱里,等他得胜回朝,众人欢庆,早就忘了我这个卑贱奴才的时候,再干掉我。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接下来的故事你都知道了,他在前线惨败,成了北胡人的俘虏;当今继位,新任大内总管,我的好师兄李保,一直嫉妒我天赋比他强,哪里肯放我出来,活活折磨了我三年……”
陈立波忽然插了一句,道:“有一件事他没做错,那李氏,的确怀孕了……”
原来刚才的对话,陈立波还是在试探高国忠,李氏那件事情,他从头到尾清楚得很!!
高国忠霍然转身,紧盯着陈立波:“到底是不是男孩儿?!”
陈立波笑了,也紧盯着高国忠:“没想到你混了这么久,竟然还这么天真!你觉得,当今会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吗?!”
那可怜的女人,连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已经被李保在深夜干掉;而这个事件最可悲的情节是,那李千户,居然在北胡大军突袭御营的时候,为保护太上皇,而英勇战死。
书归正传,高陈两人的身后几丈距离,竟有两百余名锦衣卫,数十个太监,浩浩荡荡的队伍中间,竟还有十来位面貌姣好,体型苗条的宫女。
他们要到这南宫来,干什么?!
两人挥手,队伍便继续向南宫门口前进,待到了南门外十步之距,守门锦衣卫立刻纷纷拔刀出鞘,为首军官明明认得两人,却突然大喝道:“来者何人?”
面对自己的部下如此无礼,陈立波不仅没怪罪,反而大声回答道:“奉旨,锦衣卫指挥使陈立波,后宫总管太监高国忠觐见太上皇!”
“御赐金牌何在?!”那军官仍然不给面子,厉声喝道。
陈立波和高国忠便从怀中拿出了御赐金牌,手下两名锦衣卫拿了金牌,双手捧着,送到守门军官面前,那军官反复验看,终于点头,然后才单腿跪地道:“标下参见指挥使大人,参见总管大人!!”
“好,你们严格职守,很懂规矩,记住我的话,看守南宫,一定要六亲不认!!”陈立波微笑道:“奉旨,我们要进去和太上皇说话。”
“标下遵令!!”那军官起身道:“开便门!!”
南宫是太上皇居住的地方,以高陈两人的身份,也只能配得上,开便门。
只见他从腰间取出一柄齿形复杂的大铜钥匙,另外一名锦衣卫军官走过来,也取出一柄相似的钥匙,两人同时将两柄钥匙插入门前大铜锁的两个锁眼当中,一同用力扭转,咔塔一声脆响,门锁打开。
军官却用力敲了敲门,对里面喊道:“祥云照龙庭!”
南宫里面,传出了太监公鸭嗓子的回答:“九重瑞气扬!”
原来南宫里面,也有一道大铜锁,里面的太监和锦衣卫,听不到外面的秘密口令,是绝不会开门的。
高国忠道:“这样秘密的切口,我都不知道。”
“这是皇上亲授给他们的口令,”陈立波道:“我也不知道。”
沉重的宫门,被慢慢打开了一个便门,陈立波和高国忠,带着众多手下进入南宫庭院,此处地方本来就不大,这二百多人涌进来,登时显得拥挤不堪。
众人进来之后,南宫的便门立刻就被重新上锁,如此戒备,如临大敌。
正殿廊下,太上皇后正在抚琴,被这许多人突然进来吓的够呛,不知不觉之间,嘎的一声,琴弦折断。
廊下一人,却神色不变,而且居然脸带微笑,悠然看着这些不速之客,正是被囚禁于此的太上皇。
他被囚居此地,难得见到生面孔,脸上顿时露出了好奇的表情,看得出来,与我们这本书里的众多人物一样,这也是个杀人不眨眼,也毫不在乎自己死活的狠角色。
此时的他,着一件肮脏的龙袍,好像也有个几天没洗脸,着实邋遢,他的胡子头发,好多已经白了。
陈立波和高国忠对望一眼,双双跪地,喊道:“微臣(奴才)参见太上皇,参见太上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上皇冷笑道:“陈指挥使好久不见,怎么突然想起到朕这里来了?”
陈立波脸上堆起笑容,笑道:“臣等许久不见太上皇,自然应该过来觐见,以尽人臣之礼!”
“好有礼数的陈大人!”太上皇大笑,突然,他脸色大变,好像大白天活见鬼一样,指着陈立波身边跪着的高国忠,手指都在颤抖,道:“你是……你是……”
高国忠笑了,抬起头来,目光直视太上皇,冷笑道:“太上皇好健忘!奴才侍奉你多年,这才三年不见,你就忘了奴才了吗?!”
“你……你竟是高国忠那厮吗?!”太上皇的身体都在发抖,陈立波冷眼看了,脸上顿起嘲讽的笑容。
“正是奴才!!”高国忠大笑道:“几年不见,太上皇龙体一向安好?”
太上皇忽然恢复了镇定自若,居然微笑道:“原来是皇帝把你放出来了,这么说,李保那厮已经坏事了?!”
“太上皇聪明天纵,果然非寻常可比!”陈立波大笑道:“您怎么知道李保李总管坏事了?!”
他的目光,毫不顾忌君臣忌讳,竟直直盯着太上皇脸上表情的每一丝变化!
太上皇被囚禁此地,他怎么会知道李保坏事了?!莫不是有消息透露进来?!陈立波心中疑窦大起。
“这很简单。高国忠这厮身着大内总管太监服饰,如果李保没有坏事,难道这后宫里,会有两个总管太监吗?!”太上皇侃侃而谈,目光之中,光芒闪现,果然是做过至尊之人,自有超越凡人的气度,藏是藏不住的。
陈立波竟被他说得无言以对,瞠目结舌。
忽听高国忠厉声道:“太上皇既然如此聪明,为何还会被囚禁于此?!”
在场众人无不大惊,他们这辈子,还从没听过,有太监敢对皇上,太上皇如此说话的!!
却没有半个人,敢对高国忠如此大不敬的言语进行一句反驳,只因他是当今皇帝派来的,而现在的太上皇,却已经连一丝一毫的权力都没有了。
脱毛的凤凰不如鸡,落难的天子,居然也只能任由一个阉人如此侮辱。
太上皇却大笑,紧紧盯着高国忠,道:“飞龙入井,潜而不出,非不能也,乃是不愿!潜龙于野,偶尔也是有的;却不知从哪来的一两只腌臜青蛙,在朕这里呱呱滋声,扰朕雅趣?!”
高国忠顿时一愣,看来想不到太上皇会有如此犀利的反击,恨声道:“好,太上皇说得对,您是潜龙,奴才是青蛙癞蛤蟆!!现在奴才就说说正事,今天奴才们奉旨看望太上皇,您不介意,让奴才们入您的寝宫看看吧?”
原来他们如此兴师动众,来“看望”太上皇,却是来搞突击检查的。看来,当今皇帝对他这位笼子里的哥哥,仍然是“关怀体贴”的。
“哈,你也不用如此客气,朕不让你进,你肯听吗?!”太上皇冷笑道。
高国忠大笑,突然挥手,身后的手下太监七八人,手持刀剑,立刻冲入太上皇的的寝宫!!
他们个个干枯如柴,真不敢相信,一个人,竟然能够瘦成这个样子。
其实也不难解释,这几个人,都是高国忠在内廷狱的狱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昔日高国忠虽然在内廷狱里住的是单间,却仍然能够和这些哥们儿隔着栏杆对话,有的时候还彼此分享一只好不容易抓到的老鼠,自然成了难兄难弟。
他出狱做了大总管,这些仁兄当然不会在里面继续熬着了,都出来做了他的手下。这种患难之时结成的交情,怕是最可靠的。
不过其中两个人,却没有机会跟着高国忠继续混了,他们出来后疯狂吃喝,竟然活活被噎死了。
没经过他们这种饥饿的人,是难以想象,被鸡骨头刺穿食道,堵塞气管,然后被活活憋死是一种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