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空立在一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清上陌华若有所思地盯着巫重渊,在突然间,似乎被他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角微微上扬了几分,缓声说道:“本世子也只是随意猜测罢了,本世子觉着,国师大人似乎对你们南越国的那位锦凌太子,颇为重视。”
闻言,巫重渊的视线陡然凝成了一线,转而,他无所谓的笑了笑,慢条斯理道来:“我们南越毕竟不比你们东陵,你们东陵皇帝的后宫有佳丽三千,膝下子女无数,而我们南越的皇帝陛下,与鄯皇后一向是夫妻恩爱,两人共同诞育有二子一女,而锦凌太子,乃鄯皇后的第一个儿子,更是皇帝陛下的长子,身份尊贵,一降生便入主东宫,地位非同凡响……”说着,他语气一顿,“莫非本国师重视锦凌太子,还有何不妥吗?”
“朝臣重视太子,哪来的不妥?”
清上陌华嘴角勾了勾,一向清淡的眸光倏然透出几分古怪,带一抹淡淡的讥诮和怜悯,那语气更是似朝若讽。这言语落在巫重渊耳中,便不得不说着实是刺耳至极,果不其然,下一刻便见巫重渊面色阴沉。
“只是嘛,本世子见国师大人行事一向是随心所欲,冷漠自持,而如今竟然会去重视一个人……呵!纵观中原四国,南越国的实力实在算不上强,而说到底它也不过是偏居一隅,论国力,它顶多只比北齐强上稍许,论军事,它远不如西楚,而论底蕴,它还不如东陵……”清上陌华慢悠悠地抬眸望天,面上的嘲讽神色一目了然,“国师大人如此看中南锦凌,是觉得,他雄心壮志天生帝王之才呢?还是觉着,他天星降世有一统天下之望呢?”
清上陌华刚一语落,巫重渊眼底陡地燃起一丝煞气,而在下一刻他身上的煞气却猛然一收,身后不停搓揉着的食指和拇指停了下来,纹丝不动地紧贴着后背,眼角斜斜逸飞,不怒反笑,面容在笑意间微微凛然。
“本国师之所以选择南越,当初也算是机缘巧合,就本国师看来,南越也算不上差强人意,西楚军队前些年北进西拓的,他们西楚国人心目中的那位战神皇女,一直忙于为西楚皇帝开疆拓土,而今,西楚国力之强大,也确实要令人忌惮并且畏惧。然而,若一味的穷兵黩武,便只会使国家的内耗加重,说到底,西楚国仍旧是达不到以战养战之策的……至于你们东陵嘛,底蕴是有,先不说军力,论及朝政,如今你们东陵朝堂那就是一摊子浑水,谁摊上谁倒霉的……”
“纵观九州天下之大局,分久必合,合久则必分……而最终,这九州大陆会花落于哪家哪户,如今,怕是还是个未知数……既然,将来未有定论,本国师又何必去计较当前时局这一朝一夕呢?”
迎着巫重渊犀利探究的目光,清上陌华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须臾,巫重渊听清上世子慢悠悠地说道:“看来,国师大人是胸有成竹。”
巫重渊嘴角紧抿,视线一抬,向着头顶一望无际的云空广漠望去,入眼的云海苍茫,寥廓空荡,似乎虚无缥缈得如同他的年少时代,眼底所望的,那座终年笼罩于白色迷蒙中的偌大神殿,然而不知在什么时候,万千虚空迎面朝他劈过来了一面沉黑深凉的锋刃,从此,他的世界,千里冰封,万里寂寥。
眼眸,在不经意间浸透出了一股浴火淬炼而出的沧桑。他静静盯着云空看了半晌,眸神陡然一转,漠然的视线,似乎若有似无地朝着西北荒蛮的方向瞥了一眼,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明锐和森凉,细微,却深重。
清上陌华见状,美眸眯了眯,若有所思的朝西北的方位瞥了一眼,心下微微一动,心里隐隐约约有一个念头浮现出来,但那念头一闪即逝,快得让他捕捉不住。
净空眸神微阖,依旧沉静不语。
停了片刻,清上陌华这才见巫重渊神色稍缓,极其冷静的开了口,但那语气仿若正渗着冷冽的寒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欲谋事,需齐人心。但这世道人心,自古便是难防难测,而至于天时天数,事实上时时在变……若说这世上有什么可以真正把握在手的,其实也只有自己的这颗心罢了……”
清上陌华脸上掠过一抹异样,须臾,却没由头来了一句:“国师大人还真是心大。”
“过奖。”
巫重神面不改色,抬手,轻轻地掸了掸袖口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尘,继而面色淡淡道:“今日,世子阁下如此大费周章的把本国师‘请’了过来,莫非,真只是为了说这些杂七杂八也毫无意义的琐事吗?还是说……”
忽地,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巫重渊面色一变,瞳仁骤然大张,未及语落,他早已身形如电的蹿了出去,声线也疾如一阵惊雷:“世子阁下实际上只是想拖住本国师吗!”
几乎在那瞬间,巫重渊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强大的窒息感,如狂风暴雨般朝清上陌华奔袭而去,那一霎,呼风啸日,雷霆万钧。
清上陌华神色未变,侧身,如一团紫烟,云淡风轻的一掠,转身一个流畅的弧度,袖口一抬,无数的内力凝为一股,顿然冲散了逼近的狂风,化解了骤然朝自己袭来的攻势。然而,巫重渊紧追不舍,抬掌之间,狂猛的气息立时又如狂潮巨浪般扑向清上陌华的方向。
“世子阁下想掩护什么人离开黔州之地?是西楚连蓉?还是东翎氏的那位皇九子?还是……”
喝声未尽,半空里倏地有银光亮起,清上陌华眸光亮得怕人,宛若天际攘攘升起的星,抬手间,银针如网,又宛若在半空下了一场细细密密的雨。
那灿光点点,似要将如雷电腾驰袭来的巫重渊彻底笼在其中,谁知,巫重渊霍然一个翻身,在灿亮的光里,大力振臂一挥,周身狂潮掠起,像高原上刮起凛然透骨的风,只瞬间,连周围的空气都似是被他无声却霸道的罡气震得微微爆裂,犀利的银光还未撞上他,像是万千绒雪被激飞,立时唰唰唰地撒落了一地。
半晌,罡气静,银光落,风云歇退。
……
百衲衣上染着一层淡淡灰尘,净空身形直若苍松,一声不响的立在清上陌华身前,接下了巫重渊铺天盖地的最后一掌,被逼退了两步,脚步停住后,面色依旧淡若清风。
清上陌华一袭紫衣翩翩,纹丝不动的立在数丈之外,薄唇微白,紧抿,双手静静的垂在身侧,精致的面容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额头渗出薄汗,顺着精致的脸颊、下颚,静静地淌下,藏在宽大袖口下的修长指尖,正微不可见地一阵轻颤。
“佛门重地,施主戒躁。”
净空收掌,合什,缓缓叹息,声音平静。
巫重渊面色微僵,纹丝不动的保持着原先的姿态,沉寂了好半晌,眉宇动了动,骤然一阵仰天大笑:“好!你、好!”
净空静静地望着巫重渊,目光澄澈而干净,一望见底。
忽听一阵风声微动,由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倏然掠出一黑一白两道鬼魅般的身形,两道身影悄然朝着地面飞来,在巫重渊身侧齐齐刹住。来者,正是巫重渊座下两位徒弟,黑衣巫笙,白衣巫歌,人称“鬼巫双生子”。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神色恭敬。
二人的骤然出现,令净空的眉宇不动声色地皱了皱,视线缓慢一移,朝天际看了一眼,顿了顿,又慢慢地收回了视线,抿唇沉默。
巫歌看着眼前这景象,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与沉默的巫笙彼此对望了一眼后,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师父,您,怎么了?”
巫重渊置若未闻,倏地却收住了笑,面无表情地瞥了净空一眼,嘴角微扯了扯,视线一转,对上清上陌华,锋芒转为犀利。
此时,艳惊天下的陌华公子,一袭尊贵的紫衫翩翩,面色素淡,立在离巫重渊数丈之外,衣襟当风,宛如神祗。风云不惊,公子如玉。
“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
巫重渊眼中沉沉透出一股凉意,状若无事地捋了捋袖口后,一字一句的警告,语中温温淡淡,平无起伏。
“本国师奉劝世子阁下一句,世上之事,原不是你想要如何,便一定能顺心顺意……你要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纵是你智慧天纵,前算万算,也终将是避无可避……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该送走的,你终究什么也留不住。”
清上陌华负手而立,凤眸掠过细微的戾气,陡如冰刃遽起,转瞬即逝。
“告辞。”
语毕,巫重渊冷冷看了净空一眼,神色漠然地在灵山寺宁静的四周略扫了一眼,背过身去,大摇大摆地离开。巫笙和巫歌二人面面相觑,回过神,急忙跟了上去。
净空身形纹丝不动地静伫而立,背对着清上陌华,神色似悲似喜。盯着巫重渊逐渐消失的背影,半晌,他寂然发出一声微叹,眼底似掠过深深的复杂而幽邃的光泽,最后,那光泽慢慢沉淀到了深处,了无痕迹地敛去。
清上陌华目蕴微凉,顿了顿,他微微抬手,展开纤长的五指,此刻,一直以来随身携带的血玉正静静躺于他的掌心,赤红血玉,如同女子画唇的脂,妖异而艳丽,衬得他温热修长的手,莹白剔透。
渐渐的,原本触手微凉的玉器在他掌心微微发烫。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血玉,静默了须臾,凤眸微阖,终是收起了一身的凉意潋潋,掌心一收,将血玉紧紧地攥于手心。
死寂的静默持续了半晌,净空一回身,黑眸深深,落在神色寡淡的清上陌华身上,眸光似怜似叹,过了稍许,他温声说道:“世间行路,践冰履炭。这一路山长水远,需经千生万死……当年,你的父亲入火赴汤,逢山则开路,遇水则迭桥,却仍旧没能走到最后,所以,我希望,你可以。”
清上陌华目光平静,看着他的眼眸,视线不避不让。
净空缓缓笑了笑,双手合什,静静背过身去,朝着不远处庄严的大佛殿走去。而于此同时,灵山古寺那位年老的住持,步履缓慢,正由大佛殿殿堂里迈走而出,二人擦身走过时,视线各自望向前方,目光毫无交汇。
住持伫足,捻着手中的佛祖。
“百态之外皆红尘,施主此去,善加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