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说!”
钱文均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用几乎咆哮的口气大声喊道。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去觐见陛下,然后寻一处安静的所在,慢慢徐说吧。”
铁无涯叹了口气,随后朝养心殿走去。
钱文均站在原地半晌,深吸了几口气,面色再一次恢复平静,看不出任何的端倪,他加快脚步,追上铁无涯,与其一起进入养心殿。
养心殿内,陆天明对于铁无涯今日辞官之事,并未有丝毫提及,只是照惯例,与钱铁二人商议了一些军机要务,时至中午,议事已毕,他放下手中奏章,揉了揉太阳穴,语气略带疲倦的说道:“朕这里,没有给你们二位预备午餐,退下吧。”
铁无涯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皇上的意思很明显,不提及自己辞官的事,那就是不同意,倘若强行去说,恐怕逆了君意,伤了君心。
二人施礼告退,钱文均还惦记着之前的事情,一言不发的盯着铁无涯,后者苦笑一声,说道:“好吧好吧,我们且去京郊老地方,把酒畅谈吧,我命人回府中取酒。”
铁无涯所说的京郊老地方,其实是一个山神庙,这是他们在年轻的时候非常喜欢的地方,经常在这里饮酒畅谈,后来各自权高位重,聚在一起闲聊的时候也越来越少,那座山神庙也就渐渐的成为了他们口中的“老地方。”
“忽忽数十载,物是人非啊。”
二人骑马来到山神庙,看着已经残破不堪、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坍塌的建筑,铁无涯发出了感慨。
钱文均勒马而立,望着眼前这熟悉的地方,沉默不语,他似乎看到了,有三个年轻的身影,在庙中围着篝火而坐,畅谈天下,举酒共饮,那情景仿佛就出现在昨日一般。钱文均一向不苟言笑、冷峻深沉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抹哀伤。
“今日陛下不在,只有你我兄弟二人,但是规矩不能废。”
铁无涯下马,从马背上取了食物酒具,捡了一处干净的所在,在地上摆了三个酒杯,三幅碗筷,随后取出酒壶,将三个酒杯斟满,忙乎完这些,他回头,看着钱文均,喊道:“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钱文均望着忙乎的铁无涯,一动没动,直到铁无涯出声叫他,才下了马,慢慢的踱步过去,说道:“年幼时的规矩,你倒是还没忘。”
“难道你就忘了不成?”铁无涯反问。
“那时少不更事,才定下了不管几人前来,必须备足三幅碗筷的规矩,如今你我早已成年,该知道这是祭奠死人的做法,你这是大不敬之罪,是要灭九族的。”钱文均冷笑一声。
“在地上多摆了一副碗筷,就要灭九族,这天下还有这般道理?”铁无涯也不抬头,只顾着将食物一一取出,摆放在地上,“老钱,你这么多年,别的没长进,这栽赃陷害的本事倒是大大的提高了啊,你说,那些过往的朝廷忠良,是不是就这么被你给陷害的?”
“我陷害朝廷忠良?”钱文均眼角微微上挑,语调也提高了几分,“你莫要冤枉……”
“好酒!”
钱文均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铁无涯一声暴喝给打断了,原来铁无涯摆好了席面,自顾自的盘膝坐地,一口饮尽了杯中美酒,发出一声赞叹。
“你个死酒鬼,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喝死你!”
钱文均话被打断,倒也不怒,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句,也跟铁无涯一般模样,盘膝坐地,拿起自己的就被,一饮而尽。
“唔,确实是好酒。”
钱文均很是意外,这酒甘甜醇厚,实乃不可多得的佳品,比上次他请铁无涯喝的还要好上三分,想到之前自己将珍藏拿出来与其共享,而他却藏着这么好的酒到现在才拿出来,钱文均脸上浮现出怒色。
“好你个老铁,你有这么好的酒,如何到今天才拿出来?”
铁无涯正在倒第二杯,听到钱文均质问于他,先是一愣,随后意味深长的看着钱文均:“我说你陷害忠良,你不发怒,如今却为区区一壶酒勃然变色,啧啧,啧啧。”
“你莫要转移话题,快说,这酒从何而来,陛下那里还被你蒙在鼓里,倘若知道了,便治你个欺君之罪!”
钱文均哼哼两声,说道。
“哎。”
铁无涯再次喝干了杯中酒,突然说道:
“你的身世,是陛下告诉我的。”
这句话就像是定身法神通一样,听得钱文均浑身剧震,愣在当场,那只去取酒壶准备为自己斟酒的手,也停在空中,整个人如同被点了穴道一般。
过了半晌,钱文均深吸一口气,坐稳身形,缓缓问道:“陛下他如何得知?”
铁无涯这次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的说道:“你还记得,先皇在世时,曾有一次出巡,前往南疆视察吗?”
钱文均若有所思:“你是说先皇临终前一年的那次南寻?”
铁无涯点头道:“没错,就是那次,先皇回朝以后,首先做的,就是废黜了当时的丞相,也就是你的父亲,钱老相爷。”
钱文均道:“就是那次南寻,先皇发现了我家族的事情?”
铁无涯点头:“没错。”
钱文均沉默半晌,开口道:“那次南寻以后,先皇罢黜我父亲,并把我贬官为民,下令永不叙用,原来就是这个原因,这么多年,我该想到的。”
铁无涯叹了口气:“先皇知道,当今皇上与你我情同手足,翌日即位,定然会重用你我,故而,在得知你的家族,乃是上古晓月帝国皇室后裔以后,本打算斩草除根,将你全家……亏得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皇上拼死求情,加上老相爷为国为民,并未有任何逾越,先皇思虑之下,这才只是将你贬官。”
钱文均听完之后,愣愣着看着自己的酒杯,半晌之后,问道:“这些,都是陛下跟你说的?什么时候?”
铁无涯再次为自己斟满一杯,浅酌一口,答道:“你还记得陛下即位那天吗?”
钱文均若有所思,轻轻点点头。
铁无涯道:“就在那一天,陛下下旨,召你回京,而我,是出面阻拦了的,我知道你可能会怪我,但是在当时,我必须那么做!”
钱文均轻轻一笑,也是喝了一口酒,说道:“我当然不会怪你,陛下刚刚御极登基,就公然违抗先皇之命,召我这个永远不得叙用的人为官,一定会是朝野议论纷纷,陛下立足未稳,这么做是十分不妥的,以你当时的立场,是一定会阻止陛下的。”
铁无涯接着说道:“后来陛下单独召我相见,将这前尘往事一一道明,我到那时才知道,你被贬斥的真正原因。陛下告诉我,他信任你,他信任你会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信任你的能力,一定能够帮助他振兴帝国,所以他宁愿违反先皇之命,也要召你回来,共创事业。”
钱文均听了这话,眯了眯眼睛,没有说话。
铁无涯叹了口气:“只可惜啊,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还是令陛下失望了,同时也令我失望。”
钱文均闻言一愣:“什么?”
铁无涯盯着他:“你结党营私,勾结朝臣,打压异己,陷害忠良,意图不轨,你以为,这些事情,就没人知道吗?”
钱文均哼了一声:“向来朝廷宰相,都是这么做的,我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吗?”
铁无涯同样哼道:“向来朝廷宰相都想要谋反的吗?”
钱文均大怒:“你说谁谋反?”
铁无涯针锋相对:“这里就咱们俩,你说我说的是谁?”
钱文均:“你!”
铁无涯站起身来,目不转睛的看着钱文均:“这一次刺客行刺于我,你敢说不是你干的?”
钱文均一窒,心道老子怎么不敢说,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他大声咆哮:“这次真的不是老子!”
铁无涯被钱文均突如其来的咆哮吓了一跳,他狐疑的打量了两眼异常激动的钱文均,说道:“真不是你?”
钱文均脸红脖子粗的吼道:“真不是我!”
铁无涯诧异了,问道:“那是谁?”
钱文均道:“是……”
他刚出口一个字,立时反应过来,闭口不言。
铁无涯嘿嘿冷笑两声:“我相信不是你干的,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了,你这人啊,自负,最受不得替别人背黑锅,被人冤枉,所以你才脸红脖子粗的跟我吼,但是,这事一定也跟你脱不开关系。”
铁无涯说完,盯着钱文均,一只手摸着下巴,思索了半晌,问道:“以你刚才的样子,莫不是你那个手下擅作主张?不应该啊,你最擅长的,不就是御下之术吗?这么蠢得手下,你是怎么教的?”
钱文均沉默半晌,突然哼了一声,一手拿起酒杯,一手拿起筷子,索性吃喝起来,不再理会铁无涯。
铁无涯见他样子,也坐了下来,二人默默的喝酒吃菜,不再吵嘴,也没有交流。夕阳西下,两道长长的影子倒影在山神庙的残垣断壁之上,不远处响起几声鸦叫,似乎在疑惑,自己的老窝如何被两个陌生的人类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