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 墨乔九年传

第二十四回2 相忘江湖

2017-11-23发布 5088字

墨乔出去了,终于,张九年也跟在后面。墨乔当然能够理解张九年的一番心意,知道他为了自己这些日子受的苦楚,而墨乔却怎么样?刚开始的时间确实一样思念他,可是一遇新人忘旧人,她觉得自己亏欠张九年的简直太多了。可是她不敢和张九年说话,因为还有一个方小楼。墨乔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双方重新燃起情感,其实最好的方法就是二人就此离别,一个如诗如画的仙儿等待着张九年,只盼日后再无交集。

墨乔的心里难受,可是张九年呢?更加难受。他实在不知道现在该如何是好,当时他是在暗处看着墨乔的,可是如今一切已经表明,在暗处和在明处又有什么区别?墨乔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了,肚子太饿进了一家饭馆,要了两碗素面。张九年也跟在后面,本来还不知道该坐在哪,听墨乔要了两碗面,就做到了她对面。二人这样对坐,是很久都没发生过的了。虽说前几日他们曾在一室共处那么久,可是墨乔始终不知道那人是谁,和这时候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二人沉默了很久。这时听到后面的食客在讨论说道:“知道吗?听说锦屏山白汀堂最近和峨眉山白枫堂打了一场,双方各有伤亡,白枫堂还落了下风啊。”那一个道:“哪个白汀堂,又是哪个白枫堂啊?”这个说道:“还能有哪个?不过是紫蚕派的几个分派啊。”那一个说:“哎呦,说起紫蚕派我就想起烂柯山,哎,当年的陈芒之陈堂主是那么一个好人啊,如今一看,被白汀堂的常崇义给灭了之后,已经过了十年了啊。”又一个道:“是啊,却不知白枫堂能不能抵抗的了常崇义的吞并?”那一个道:“哎呀,白枫堂的薛定薛堂主已经被常崇义陷害了,生死未卜。我瞧是悬啊。这紫蚕派早晚会被常崇义一人给掌控了。”另一个说:“这个却不知道了,不过他们江湖间的事情跟咱们谋食的老百姓们也没多大关系,咱们啊,就只能当做看闲话喽。”

那几个人仍在争论,墨乔心里却越来越乱,因为她心头最大的事儿永远是杀了常崇义,抢回烂柯山白溆堂,给自己父母报仇。她又想起自己父母的惨死,想起常崇义现在在江湖上的只手遮天,想起自己武功尽失,还诚惶诚恐地在这里漂泊,复仇之事更是遥遥无期,心中瞬间悲痛至极,竟顾不得周围有人,也顾不得眼前的张九年,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里甚是嘈杂,也没人注意到墨乔的哭声,而张九年心里却乱如麻。他知道墨乔的苦楚,知道常崇义和她的深仇大恨,沉默了半晌,只说道:“不要哭了。太乙派的陈通元陈通微两位道长已经去峨眉山相助白枫堂了,有太乙派相助,不多久定然能得到少林派的帮助,打败常崇义是迟早的事情。”墨乔听他安慰,心里又闪过他这几日对自己的恩情,心中更是悲苦和歉疚,仍然是哭个不停。

张九年想说什么话,可是觉得周围人多口杂,不便说出口,于是只得沉默着,注视着墨乔不说话。这时店小二已经把两碗素面端上来了,那店伴看着这女子的哭泣很是不解,只得小心把面放在桌上。墨乔知道面已经上来,停了哭泣,拿手帕擦了泪去吃饭。张九年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心里就像刀子割了一样,哪里吃得下去?不过仍是陪着墨乔把饭吃完。张九年付了钱二人接着赶路。

一路无话,到天黑已经赶了三十多里路,也没见有人前来追杀。他们虽然都知道这里没什么事儿,可是心里却更加谨慎,生怕今晚出事儿。张九年甚至都不敢住在客栈,只得在野外的山洞里暂住。二人仍旧极少说话,可是每次他们相对无言时,心里却都是波涛汹涌。他们晚上哪里敢入睡啊?却见到张九年把自己怀里的弯刀垂在洞口,以震慑或许会前来偷袭他们的敌人。

墨乔现在心里还有一个特别不解的事儿,就是张九年的武功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忽然变得这么强。看那天他在妓院救自己的时候,那一套刀法应该比自己的诛氏钳法还强,虽说不一定能比得上方小楼,可是也是在江湖里罕见的了。可是现在他会尽量不和他说话的,尽管心里有千言万语。张九年取出那一块放在那个城隍爷神像头里的黑色瓷泥,道:“今晚若是有人偷走我的刀,那咱们就惨了。我拳脚功夫很是一般,因此需得用这瓷泥捏一把兵刃。”说着瞧着墨乔。墨乔道:“你自己用什么顺手就做吧,我没办法用兵器。”张九年是想用这瓷泥做成一把兵刃送给墨乔,墨乔自然知道,可是她是绝计不会要的。

张九年道:“诛十七的诛氏钳法天下无双,虽然其中的经脉走行尚有缺陷,可是必定会有办法解决的。天下无双的钳法自然需要配上一副天下无双的兵刃,就造一把无刃钳吧。”墨乔知道他要送给自己,可是现在那块瓷泥是他的东西,自己自然做不了主,于是直接说道:“你要塑成什么东西自然由你,我亏欠你的太多了,不会要你的东西了。”听到这话,若是带着面具时候的张九年,他肯定会说出一番“我塑成的无刃钳是我自己用的,都没想着送给你”之类的故意气墨乔,让她对自己反感讨厌之类的话,可是现在双方都明白对方的心思,说出这话还有什么意思?

张九年没说话,他把瓷泥捏成一个长约三尺的大钳子的形状,然后取出一个用来当做暗器的飞刀慢慢地把瓷泥削成无刃钳。他自小流落江湖,手很巧,什么补鸟捉兔的陷阱都做过,这时候捏成一个兵刃自然不是什么难处。不一会儿,一个很当时飞天蜈蚣用的大铜钳模样相似的无刃钳已经做成了。静置在那里小半个,无刃钳已经成型了。只见那无刃钳通身黑色,却有许多小小的亮点儿,透过火光就像一块纯净没有丝毫杂质的黑玉一样,散发出隐隐的光泽,甚至能透过光。

张九年拿起来一试,重量比相同大小的铁钳子略轻了点儿,他知道墨乔身为女子,用这个重量肯定正合适。他试着去用那个飞刀去打这个无刃钳,只听得一声脆响,飞刀已经碎成好几块。不过这倒是在张九年的意料之内。墨乔瞥眼看去,也知道这铁钳子是天下极其罕见的宝物,她也惊讶这么一块瓷泥是怎么做成的,为什么捏成之后就会变得如此坚硬。可是她心里一点儿也没有想要的念头,因为她只盼能够立刻还清张九年给自己的恩情,然后就此分手,此生不再相见。虽然现在还没有见到方小楼,可是她已经开始后怕若是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自己跟了方小楼,心里却放不下张九年时的情景。

一夜无话,墨乔知道现在自己凶险无比,虽然昨天晚上在神像肚子里呆了一晚上,现在困倦地很,可她哪里敢睡觉啊,只是靠着随便休息了一晚上。第二日继续赶路,墨乔这两天都没怎么睡过觉,只是强撑着。而这一天仍然是平安无事,张九年更加警惕了,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潜伏在周围。虽然赶路了这么久,可张九年却一点儿困倦都没有,眼神尖锐,仍然没有丝毫放松警惕。这一日到了傍晚,他们赶到的这个小镇离徽州城只有四十多里路了,可是墨乔眼圈都快变成了黑色,她两晚没睡觉,再加上白天的劳累,已经困地不成样子了。

若是急着今晚就赶回去是不行了,他们只得留宿在一个小客栈里。张九年不敢丝毫松懈,和墨乔同住一屋。这两日他们极少说话,这时让他们共处一室,墨乔心里是不肯的,可是张九年的性格她也清楚,知道他若是下决心办一件事情,是绝计不会让它出问题的。墨乔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就和衣躺在床上,她看张九年仍然是跟那几日一样,屋里只燃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两坛酒放在桌上,而他自己端坐在一旁,怔怔地坐着,时不时一碗酒灌下肚。墨乔看到这个熟悉的情景心里简直舒服极了,好像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自己一身疲倦躺在床上,而张九年端坐在桌旁,仰脖子把酒往肚里灌。

她想问他是不是也困了,可是终究说不出口。墨乔还在思索该如何跟他说话的时候,自己却已经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地,墨乔看到方小楼过来了,他看上去灰头土脸,显然已经忙碌了很长时间。方小楼一见到自己就欢喜地扔掉手里的所有东西,然后狂奔着过来,正要抱住自己的时候,忽然张九年跳了下来,他瞪着方小楼,方小楼也很生气,就过去和他打斗。墨乔叫喊着让他们住手,别打了,可是他们二人打的反而越来越猛了,一出手便是杀人的招式。他看到方小楼已经红了眼睛,而张九年手里的弯刀正在颤抖,没划出一刀,便是一道青光。墨乔想哭喊着叫他们,可是却叫不出声。

终于,墨乔醒来了。第一眼却看到了张九年的眼睛,是张九年把她叫醒的。墨乔一骨碌坐了起来,抱着脑袋。张九年问道:“你做噩梦了吗?”墨乔没说话,她发现自己已经是满头大汗了。外面仍然是深夜,这时候外面打更的声音过来了,原来正是三更天。墨乔回想起梦里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她最害怕的事情竟然在梦里发生了,而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在现实里出现的,甚至很可能会出现。而避免这种事情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对,就是赶快离开张九年,不跟他发生一点儿纠缠。

墨乔脸色一转,对着张九年显得很生气,其实他是害怕,看到张九年就觉得害怕。她冷冷地说道:“你猜我梦到了什么?”她没等张九年说话就说道:“我梦到你和他在厮杀。”张九年一怔,想问和谁在厮杀,可是终究没问出口,因为他已经想到是方小楼了,尽管他并不知道那人叫方小楼。墨乔道:“就马上赶到徽州了,我就住在那里,那里是我的家。他的家就是我的家。”张九年嘴唇微动,还是没说话。墨乔道:“这几日谢谢你了。嗯……你欠我的在这几日已经还给我了,咱们已经两清了,你走吧。以后不用再见面了。”墨乔这话当然是说给他听的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啊,他们怎么会两清呢?墨乔明明欠了他那么多,这几天若是没有他,她可能已经被抓走一百次了。

张九年面目表情,也没有感觉到很落寞,也没有感觉到很惊讶,打开门,走到门口,轻轻说了声:“保重。”随即一闪身就走了。墨乔显得很平静,下床关了门就又躺回到床上了。她已经睡意全无了,而她心里早已经如一团乱麻。她看到了那还没喝完的两坛酒。翻身起来就做到了凳子上。墨乔从来不喜欢喝酒,也从没有喝醉过,自从小时候喝第一口酒的时候她都觉得酒好难喝,她当时喝的酒就是寻常的酒,一个小女孩觉得难喝太正常了。可是后来她尝过葡萄酒,菊花酒,桂花酒,蜜蜡酒,白玉腴,竹叶青等各种不那么“难喝”的酒,墨乔也觉得没什么趣味儿,虽然乍一尝有些区别,可是终究还是那种辛辣味儿。她是一个女孩子,不喜欢喝酒自然没人逼她,因此,她从未喝多过酒。她读诗词,也从来不能体会那种“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松花酿酒,春水煎茶”等各种情思和意趣了。

她最喜欢白乐天的《杭州春望》一诗,诗云:“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其中最美的一句是“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两句,墨乔也很喜欢这两句诗,可是要问其中酒的意趣何在,她却一点儿不能体会。

墨乔倒了一碗酒,试着喝了一大口,酒味辛辣,如利刃割喉,她差点儿吐出来,下肚之后更是一阵难受。她不知道为什么张九年喜欢喝这种如此难喝的酒,或许嘴里难受,心里会舒坦些吧。果然,一大口酒下肚之后墨乔感觉到脑袋猛的晕了一下,这一晕竟然很舒服。她又忍着喝了两大口,这酒如刀子一般,割地她肉疼。她还是忍着把一碗酒喝完了,也没喝几口,不过有五六口。

张九年走后,墨乔刚才还很想哭。可是这一碗酒喝完之后她竟然觉得肚里热热地,而脑袋发晕,还舒服地很,也不想哭了。她又倒了一碗,想学着张九年那样一口灌下肚,谁知道刚喝了一口,就呛得她咳嗽了半天,可是她很快就把剩下的喝完了。她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什么事情都忘了,连这种刀子一般的酒的割在喉咙里割在胃里的疼也忘了,于是紧接着她又喝了一碗,然后又喝了一碗。直至把那两个坛子里剩下的五六碗酒全都喝完。

她趴在桌上睡了不知道多久,店小二敲了好几次门她才醒过来。往外面一看,已经日上三竿了。她头很疼很疼,身上也很没力气,一起身哗哗地吐了一地。墨乔挣扎着去打开门,那店小二一看,急忙去给墨乔端水去擦洗地面。

墨乔知道要走了,可是她一摸包袱,竟然没有一点儿银两了,暗道糟糕。那店小二看出了墨乔的心思,说道:“放心吧姑娘,昨晚上和您一块来的公子爷已经把房费付够了。墨乔脑袋一昏,叫道:“张九年你临走时还让我欠你几两银子。”她本来是很用力说话的,可是说出来的声音却很小,显然她酒还未醒,身上还乏力地很。

那店小二很善良,或许是昨晚上张九年给他的赏银不少吧,看这女子很乏力,就去给她端上了饭菜,墨乔随便扒了几口,便浑浑噩噩地继续往徽州方向赶路。刚出镇子,便觉得肚里难受至极,趴在那里吐了好一阵子,好像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一干二净,带着那股浓浓的酒味。墨乔已经不敢再闻到酒味了,若是有人现在再给她端来一杯酒,或许她仍然能吐得出来。她觉得这时候自己的痛苦甚至比当时从百草门的山崖上摔下来,比挨了白丝鹭一鞭子差点死掉,比被射来的飞刀扎进肉里,比身上被划破刮破地千疮百孔还要痛苦。她心里在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碰酒了。可是说也奇怪,现在墨乔一点儿也没想起来张九年,也没想起来各种烦恼,只是记着要再赶四十里路就到达徽州了。虽然肚里难受,可是心里却很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