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城北的明威戍，这里是一片被长城包围的绿洲，一条休屠河直向北方的休屠泽而去。

明威戍本已经废弃多年，李弘益占据凉州之后，很快就重修了这个据点，并在休屠泽旁新建了休屠守捉，将这里一直到西北方向的居延海连接了起来，只是其中大片的沙漠、荒漠，达靼势力再次被驱赶北去。

郭恕就是明威戍北新设立的苏武乡苏武庄保长，他原本是左神武军的一名骑兵，当初攻打甘州回鹘，他跟随飞虎将军李存孝追击药罗葛仁美，很不幸马失前蹄，得亏他反应敏捷，眼看坐骑奔跑中跪倒在地，他双手撑着马鞍跳了起来，虽然躲过一劫，也没被身后泽袍的奔马踏到，却倒霉地跌断了腿。

在营中修养了大半年，他从甘州归队回到了凉州，一条腿却有些瘸拐，再也没法当骑兵了。李弘益这一次均分田地，他也退了伍，被分到了苏武庄，当了一名保长，另有一名受伤退伍的老兵为副，跟他一起做搭档。

苏武乡临着苏武山，据说汉武帝时期苏武出使匈奴，曾在这里被扣留，在山下的休屠泽附近放过牧，山上还有一眼“蒙泉”，据说是当年苏武饮水的地方。

郭恕将远在沙州寿昌县的一家人都接了来，明威戍人少，所以他分到了二百亩的地，其中六十亩是耕田，其余的都是山地。

不过很快就有姑臧城那里的商人前来，将这一片的山地都承包了下来，说是要种植林柰，准备酿果酒。郭恕见那商人给的价格合理，而且一承包就是十年，当即便答应了。

他今年三十多岁，老娘已经去世，父亲身体还算健壮，自己膝下有一女一子，节度使衙那里又分给他两个温末奴仆，一男一女，这样算下来，家中便有七口人了。

郭恕挎着横刀，费力地爬上马，叫上那名男仆，朝自家的农田而去。就在山脚下，他还有二十亩的草场，可以养些牛羊。

虽然在寿昌县自家也有几十亩地，可郭恕总觉得，还是眼前的这些属于自己的土地更让人留恋，毕竟这可是自己拼了命换来的。他只是个普通的大头兵，觉得李使君仁义，自己没有立多少战功，便得了许多赏赐。只是可惜这条没用的腿，若不是负了伤，真想跟着使君去长安、去中原看看啊！

他望着春日里越发绿意盎然的草场，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多买些牛来，像他这样的老兵，在河西镇成立以前，可是领过三年的双饷，临来之前又发放了一笔退伍金，据说以后每年还会有赏金发送的。

李使君仁义啊！郭恕再次感叹，他甚至有些惶恐，只觉得自己受的赏赐奖励实在太丰厚了！

郭恕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草场，绕着苏武庄看了一遍。苏武庄是个新建的庄子，去年时就有一队士兵带着工匠，押着温末俘虏，用水泥混凝土将这个小小的村庄修建了起来。

房屋是统一的样式，据说出自李使君的设计，主屋、两侧的厢房、柴房、厕所、马棚一应俱全，院子虽然不算很大，却都移植栽种了杨树、海棠等，看上去很是漂亮。

庄子外面是一圈半丈多高的围墙，围墙外还挖了一圈壕沟，郭恕看着灰黑色的混凝土墙，心想只怕三五百贼兵来攻，一时都攻不下来的。他赞叹地说：“这帮回鹘的手艺还真不赖！”

李弘益当初重修玉门关，缅播、合罗川两部回鹘人大多或自愿或被迫地从事建筑行业，经过三年的磨练，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出师，能够独当一面，成为一名合格的小包工头了。

这时一队骑兵从北方沿着还未修建成混凝土道路的土路跑来，身后跟了上千匹的好马，腾起了冲天的烟尘。郭恕看得眼热，看到那队骑兵，不由自主地在马背上挺直了身体，右手握拳，横在胸前，行了个军礼。

《道德经》云：“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因此大唐的军礼尚右，李弘益略微修改了一下，在他看来军礼应当简洁而不失气度，没必要搞得太复杂。

那一队骑兵见路边有个老兵模样的行礼，也都纷纷还礼。这时一骑从后面赶来，看了郭恕一眼，突然高兴地大喊：“郭黑犬，你怎地在这里？”

郭恕打量了一番，欣喜地大叫：“杨小眼，老子退伍分到这苏武庄做了保长。你呢？现在怎么样？费四哥呢？怎么没跟你一起？”

还不等对方回答，他看了看对方的肩膀，大笑着说：“没想到啊，杨小眼，你现在只混到个伍长，不行啊你！”

杨小眼、费四哥和他都是同乡，当年一起在左神武军当骑兵。杨小眼眼睛其实并不小，军中闲暇，时常听人说事。有书记官讲起了北魏时期仇池氐人名将杨大眼，说他行走迅捷骁勇，尤其是眼大如轮，因此被众人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外号。

至于郭恕，他小名叫黑犬，古人给儿子起小名，以为越贱越不会被阎王收去，乃是因为古代婴儿夭折率实在太高。

李弘益接手河西镇，同时对军衔做了划分，杨小眼为伍长，他的军衔标志就是两颗黄色的星星，佩戴在左右臂上。

杨小眼笑了笑：“我才干有限，若不是咱们河西镇扩军，我只怕连个什长都混不到呢！不像费四哥，被分到飞虎军，现如今做到队正了呢！”他一指身后的骑兵：“这不，我带的这一伍，不少都是原凉州温末军，还有十多个新兵。”

他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得意，郭恕很是羡慕，问：“你们从哪里弄这么多好马？”杨小眼说：“这也不是军事机密，告诉你也无妨！咱们在休屠泽那里与居延海联系上了，回鹘人感恩使君，上贡了两千余战马！”

他回头看一眼，说：“队正在后面，我便不和你说话了！等我有空放了休假，再来寻你说话！”郭恕说：“你自去忙！我左右是在这里扎根落脚啦！”

杨小眼说：“这里倒是个好地方，若我退了伍，也来这里与你作伴！我走啦！”说着拍马告辞而去。

郭恕在路边看着，一直等到骑兵护送着战马以及前来的回鹘人远离了视野，叹了口气，看到那温末男仆一脸痴呆样子，用马鞭轻轻抽了抽他的肩膀，说：“走，咱们也回家去！”

第二天一早，郭恕就带着奴仆，前往明威戍，这里驻了一营千余军，勉强将原本的小城修缮了一番。因为与西北居延海的道路打通，时常有回鹘人赶着牛羊来贩卖，附近的乡村居民，也渐渐习惯了来这里交易，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大的市集。

郭恕打算多买几头牛，除了用作种牛，还要拿来耕地开荒。官府分给他的六十亩田，还有三十亩是长了荒草的废弃耕田，他打算趁着春暖，全都开垦了出来。

然后他遇到了隔壁村十三里的保长梁高。“里”是唐朝的村庄居民组织，十三里是以明威戍为中心向四周散落新建的村庄，按编号排到了第十三。

梁高也是骑兵，不过却是最早跟随李弘益在玉门关起家的那一批老兵，他运气不好，去年攻打会州的时候被吐蕃人砍断了半条胳膊，命都差点保不住，伤好之后自愿来到地方当了个保长。

郭恕与梁高第二次攻打居延海达靼的时候曾经并肩作战过，两个人算是熟识。梁高见到郭恕，很是高兴，拉着郭恕说了半天话，他带来的温末奴仆和郭恕的奴仆两个，傻乎乎地站在一旁，等候着主人。

梁高眨着眼，这是他的小毛病，说：“我听说咱们李将军要在村里建私塾，七岁的小子就要入学，官府出一部分补助，只是咱们河西的读书人太少，一时找不到太多的西席先生呢！”

郭恕一听，热切地问：“我那小子过两年就够年龄啦！若果真要建私塾，咱们爷们儿可得好好干了，不能叫下一代也学咱们是睁眼瞎啊！”

梁高感叹地说：“可不是！我还听说将军还要求小女娃娃也入学，节度使衙门的官儿都不同意！要我说，女子读甚么书？养大了嫁人，那就是泼出去的水啦！”

他没有女儿，因此浑不在意，郭恕却放在了心里，心想以前书记官不是说过咱们大唐出了不少女先生么，有一个在剑南的叫薛涛还是薛什么的，作得好诗文呢！若自家女儿也能进学，说不定也能提笔写得诗词啊！

他心里期盼，只希望李将军能够把这项政策贯彻下来，虽说读书花费颇高，若自己辛苦些，供养起来，也算值了！

与梁高聊了一会儿，郭恕便告辞，前往市集挑了几头壮牛，其中有两头母牛，还有三四头牛犊，和奴仆驱赶着慢慢朝苏武庄而去。

他心里盘算着，算上妻子，家中勉强也有四个劳力了，辛苦一些将荒田都开垦出来，再叫女儿和儿子去放牛犊，也算是给他们积攒些嫁妆和读书用钱！

他怀着憧憬，似乎看到一片兴盛的家业在他的手中逐渐壮大，儿孙满堂，一大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忍不住嘴角咧开，嘿嘿地笑了起来。

附注：唐朝时期凉州北部休屠泽旁边还有一个湖泊名叫白亭海，与肃州北的白亭海重名。原本在休屠泽附近有个白亭守捉，本文为了避免读者误解，就将两个湖泊的名字统称为休屠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