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开皇元年,沙钵略可汗与高宝宁合军攻陷临渝镇,并相约诸部落共同南侵。隋文帝大惧,下令修筑长城,发兵屯于北境。
隋朝奉车都尉长孙晟,早就知道突厥沙钵略可汗、达头可汗、阿波可汗、突利可汗等叔侄兄弟各统强兵,俱称可汗,分居四面,外示和好,实则内怀猜忌,因此,若隋朝对付他们,难以力征,容易离间。
于是,长孙晟上书隋文帝称:“臣闻丧乱之极,必致升平,是故上天启其机,圣人成其务。……故宜密运筹策,渐以攘之,计失则百姓不宁,计得则万代之福。吉凶所系,伏愿详思。臣于周末,忝充外使,匈奴倚伏,实所具知。玷厥(达头可汗)之于摄图(沙钵略),兵强而位下,外名相属,内隙已彰,鼓动其情,必将自战。又处罗侯者,摄图之弟,奸多而势弱,曲取于众心,国人爱之,因为摄图所忌,其心殊不自安,迹示弥缝,实怀疑惧。又阿波首鼠,介在其间,颇畏摄图,受其牵率,唯强是与,未有定心。今宜远交而近攻,离强而合弱,通使玷厥,说合阿波,则摄图回兵,自防右地。又引处罗,遣连奚、契丹,则摄图分众,还备左方。首尾猜嫌,腹心离阻,十数年后,承衅讨之,必可一举而空其国矣!”
“好一个‘远交而近攻,离强而合弱’!若此离间计可行,实为‘万代之福’,胜过百万雄兵矣!”杨坚览后大悦,不禁拍案叫绝,当即下令传召长孙晟入宫。
三十一岁的长孙晟,神采奕奕、风度翩翩,只见他行过臣子之礼,接着侃侃而谈,畅谈天下大事。他一边口述突厥形势,一边手画山川,交代五位可汗的强弱虚实,林林总总,皆了如指掌,果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鉴往知来。隋文帝一直倾耳聆听,不住地点头称是,且深表震撼,赞叹惊异不已,最终皆采纳长孙晟之计谋。
为何北方突厥之事,长孙晟都能耳熟能详、如数家珍呢?这要从他此前的经历说起。
这长孙晟,字季晟,小字鹅王,乃北魏太师、上党王长孙稚曾孙,北周平原县公长孙兕(sì)第三子,他生性通达聪敏,略涉书史,善于骑射,矫捷过人。
彼时,周室尚武,贵族子弟皆身怀武艺,并以此自傲。然而,这些贵族子弟只要与长孙晟一起骑马射箭,他们的武艺尽在长孙晟之下。
十八岁那年,长孙晟任司卫上士,起初并无名气,别人均不识其才能。唯独杨坚一见,深赞其有异才,并携其手而对朝臣们夸道:“长孙郎武艺逸群,适才我与其言,见他又多奇略。后世之名将,非此子莫属!”
周宣帝时,突厥佗钵可汗请求与周朝通婚和亲,宣帝封赵王宇文招之女宇文贻为千金公主,以和亲突厥。娉娶时,北周与突厥各相夸耀争竞,两国各自精选骁勇之士作为使者。大象二年(580年)六月,周静帝派遣汝南公宇文庆为主使,长孙晟为副使,护送千金公主至佗钵可汗的牙帐。
北周曾前后派遣数十名使者往返突厥,佗钵可汗之侄摄图常与使者们打交道,对他们往往轻视不礼。
送亲使团千里迢迢来到突厥,佗钵可汗与子侄们大摆筵席,宴请北周使者。酒过三巡,佗钵可汗要求比武助兴,命人取来弓箭,说道:“请大周使者射穿百步以外的铜钱。”
话音刚落,长孙晟率先离座出列,只见他接过弓箭,不急不慢地弯弓搭箭,只听“嗖”地一声,一支利箭不偏不歪地射进铜钱方孔内,引得大家齐声喝彩。从此,摄图就垂青于长孙晟,对他非常敬重,常与他一起外出游猎。
后来,长孙晟完成出使,欲随使者团一起返回北周,摄图不忍他离去,极力挽留他再住一段时日。长孙晟盛情难却,竟留在突厥达一年之久。在此期间,摄图继承可汗之位,称沙钵略可汗。
一日,长孙晟跟随沙钵略可汗出外打猎,见空中盘旋两只大雕,飞而争肉。沙钵略可汗递给长孙晟两支箭和一张弓,并说道:“我们胡人崇尚射雕英雄,当年,人称斛律光为‘落雕都督’。今日,请长孙郎射取此二雕。”
“我且试之。”长孙晟边说便接过弓箭,策马驰去。正当这时,见两只大雕厮打得难舍难分,长孙晟拉弓射箭,遂一发而射穿双雕,两只大雕应声而落。在场之人顿时欢呼雀跃,沙钵略可汗亦大喜,命令道:“诸位贵族子弟,今后要多陪长孙郎游玩,虚心向他学习射箭。”自此,长孙晟的高超箭术在突厥远近闻名。这则轶事,为成语“一箭双雕”的出处。
沙钵略可汗之弟处罗侯,号突利设,甚得众心,而遭到沙钵略猜忌。处罗侯密托心腹之人,暗中与长孙晟结盟,常带他外出游猎。长孙晟乘游猎之机,仔细观察突厥的山川形势、部众强弱、人心离合等,皆尽知之。长孙晟返回北周时,将突厥的情况禀报丞相杨坚,杨坚大喜,升迁他为奉车都尉。
且说此时,隋文帝派遣太仆元晖出伊吾道,拜访达头可汗,特赐狼头大旗,象征突厥的至高权力。元晖又对达头可汗百般奉承,假装钦佩敬重,礼数甚优。达头可汗派使者回访,隋文帝故意将其使者安排在沙钵略使者之上,如此挑拨离间,不一而足。达头可汗被隋朝捧上天,不免沾沾自喜,更加狂妄自大。反间计既行,沙钵略可汗与达头可汗之间果然互相猜疑,生出二心。
隋文帝授长孙晟为车骑将军,出黄龙道,以财物厚赐奚、霫、契丹等族人,以他们为向导,得至处罗侯所在之处,与他重续旧谊。长孙晟在处罗侯那里深布心腹之人,引诱处罗侯内附隋朝。如此一来,分化突厥内部势力,并逐渐孤立沙钵略可汗。
当初,杨坚受禅不久,有人告发太尉于翼,称于翼在幽州之时,欲举兵响应尉迟迥叛乱。隋文帝虽半信半疑,但谋反之事,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下令将于翼关押至牢房,并派遣理官查验此事之虚实。
于翼之侄于仲文时在京师长安,讨伐尉迟迥时战功赫赫,却受其叔父于翼牵连而获罪,亦被官吏抓到牢房之中。于仲文在狱中上书隋文帝称:
“臣闻春生夏长,天地平分之功,子孝臣诚,人伦不易之道。昔日尉迟迥逆乱,所在之处,众人皆如影随从。臣任处函谷关、黄河之间,地居冲要,尝胆枕戈,誓死为国。尉迟迥时购臣,许臣位大将军、邑万户。臣不顾妻子儿女,不爱自身性命,冒白刃,溃重围,三男一女,相继惨死。臣披露肝胆,驰赴京师。蒙陛下授臣以高官,委臣以兵革。于时河南凶寇,狼顾鸱张,臣以弱兵八千,扫除妖雾。摧刘宽于梁郡,破檀让于蓼堤,平曹州,复东郡、安城、武定、永昌,解亳州之围,殄灭徐州贼。席毗十万之众,一战土崩,河南蚁聚之徒,应时戡定。当群凶问鼎之际,黎元无主之日,臣第二叔于翼先在幽州,总管燕赵,南邻群寇,北防胡人,内外安抚,得免罪戾。……此外之父叔兄弟,皆当文武重任,或受命于危难之间,或侍卫于战阵之侧,于氏全家忠诚,愿陛下查明。……谨冒死以闻。”
杨坚览表章、思前事,大为感动,下令彻查此事,并未发现于翼当年有谋反之迹。遂释放于翼、于仲文等于氏族人。未几,下诏令于仲文率兵屯扎于白狼塞,以备突厥。
开皇二年,隋文帝下令撤回伐陈大军,集中兵力抗拒突厥。拜于仲文为行军元帅,统帅十二总管,以进攻突厥。于仲文出兵服远镇,遭遇突厥军,大破之,斩首千余级,得牲畜数以万计。率军行至护军川北,又与突厥军相遇,突厥可汗见于仲文军容整肃,竟不战而退。于仲文率精骑五千,越山追之,未能追赶上敌军而还师。
不久,突厥大军进犯边境。十二月,沙钵略可汗率军十万进攻周盘,达奚长儒率军两千人迎战,杀伤其一万余人。不过,沙钵略可汗实力尚存,更欲南侵。这时,达头可汗却不同意南下,直接引兵而去。沙钵略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此时,长孙晟乘势用计,诈告沙钵略可汗之子染干(一说处罗侯之子)道:“铁勒等族谋反,欲袭击沙钵略可汗牙帐。”染干急忙转报父亲,沙钵略可汗大惧,下令撤兵出塞。
开皇三年,突厥大举入侵,隋文帝出兵八道,分路拒之。阿波可汗至凉州,数次与窦荣定交战,却屡战屡败。尤其是与窦荣定单骑赌胜之际,史万岁以一人之威,吓退阿波可汗数万大军。
长孙晟时任窦荣定麾下偏将,乘机分化离间,他来到阿波可汗营帐中,对阿波可汗说道:“沙钵略每来打仗,战皆大胜。而可汗才入内地,就吃败仗,此乃突厥之耻,岂不有愧于心乎?”
“这……”阿波可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且可汗与那沙钵略,本就势均力敌。如今沙钵略日日取胜,为众人所推崇,而可汗出师不利,为突厥带来耻辱。沙钵略必当以此为借口,而归罪于可汗,再乘势消灭可汗牙帐,吞并部落之众。愿可汗好好思量,可有防御之策?”长孙晟接着慢条斯理地说道。
阿波可汗闻言,不禁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愁眉紧锁地问道:“大可汗之位,本该由我继承,却被沙钵略夺去。况且,我本来就与沙钵略不和,而沙钵略也一直对我的部落虎视眈眈。这可如何是好?长孙郎可有良策?”
“方今达头可汗与我大隋联合,而沙钵略不能加以制止。合则强,孤则弱。可汗何不依附大隋天子,连结达头可汗,相合为强者,此乃万全之计。何必丧失兵马,自负罪过,归附沙钵略帐下,受其凌辱杀戮呢?”长孙晟神色淡然地说道。
“长孙郎言之有理!我这就下令,留兵塞上,不再对大隋出动一兵一卒。”阿波可汗采纳长孙晟的计策。五月,阿波可汗又派遣使者,随长孙晟入朝请和。
与此同时,沙钵略可汗与卫王杨爽军相遇,两军战于白道,沙钵略败走至漠北。听闻阿波可汗暗通隋朝,怀有二心,沙钵略素来忌惮阿波骁勇彪悍,便以阿波可汗违约先归之故,举兵掩袭阿波部落和其位于突厥北边的牙帐,尽数俘获阿波部众,并杀害阿波之母。
阿波可汗还军后,发现已无家可归,母亲亦遭杀害。阿波悲愤交加,只好草草掩埋母亲,向西投奔达头可汗而去。
这达头可汗,名玷厥,乃沙钵略堂叔,以前为西面可汗。达头可汗闻讯,也是怒不可遏,随即答应借兵数万人给阿波可汗。
于是,阿波可汗率领达头可汗兵马,向东攻打沙钵略可汗,其部落之人见到旧主,纷纷前来归附,将近有十万骑兵。遂与沙钵略交战,复得故地。
又有贪汗可汗,向来与阿波可汗交好,沙钵略夺其部众而废黜贪汗的可汗地位,贪汗因此亦逃奔至达头可汗处。沙钵略可汗的堂弟地勤察,别统部落,与沙钵略有嫌隙,又率领部众叛归阿波可汗。阿波可汗收聚散卒数万人,势力益增,屡次挫败沙钵略可汗。
开皇四年(584年)二月,突厥苏尼部落男女一万余人归降隋朝。几日后,突厥达头可汗率其部众来降。
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前中原分裂,突厥从中受益匪浅。现在,隋朝不断分化离间突厥,西部以阿波可汗、达头可汗、贪汗可汗、第二可汗为一方,东部以沙钵略可汗、处罗侯兄弟二人为一方,突厥正式分裂为东突厥、西突厥,双方战事不断。此番竟轮到隋文帝坐收渔翁之利了。
此时,沙钵略可汗众叛亲离,与阿波可汗互相攻打,用兵不断,其势力从此由强变弱。一日,沙钵略可汗又遭败北,遂狼狈逃回位于都斤山的牙帐之内。
“近日我西抗阿波,南攻隋朝,连遭败绩,乃至心力交瘁,走投无路,已无力再战矣!” 沙钵略可汗面带羞愧之色,对可贺敦千金公主说道。
“皆因那隋朝挑拨离间,致使可汗的叔侄兄弟反目成仇,可汗腹背受敌,才陷入如此困境。”千金公主义愤填膺地说道。此时,她尚不满二十岁,依旧美丽动人。
“我们突厥人作战勇猛果敢,却不似那些汉人,满腹阴谋诡计,虽兵不血刃,却能杀人于无形。”沙钵略可汗无奈地叹息道。
“何止汉人狡诈,那些饱读诗书的胡人亦是如此。突厥的几位可汗,不就是被那胡人长孙晟耍得团团转吗?一个个中其奸计,却甘心情愿,真是笑煞旁人!”千金公主的嘴角微扬,冷笑道。
“可……可是,如今我已不敌阿波与隋朝,又东畏契丹举兵进犯,不如向隋朝请和,可贺敦意下如何?”沙钵略可汗略感惭愧,担心遭到千金公主拒绝,又接着奉承道,“可贺敦乃大周公主,与那隋朝皇帝有杀父之仇。不过,我听说汉人有句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可贺敦定是女中俊杰、女中英豪。”
“罢了!你我夫妻之间,还需要讲这些谄媚之言吗?杨坚此刻,最希望突厥内部自相残杀,他好坐山观虎斗,并从中获利,我岂能让他得逞!”千金公主双眉上扬,英气凛然,“此时此刻,我唯有先抛弃国仇家恨,帮可汗渡过难关。”
“太好了!我现在就遣使向隋朝进贡求和。”千金公主此语,正合沙钵略可汗的心意,他不禁面露欣喜之色。
“我再修书一封,让使者一同交给杨坚吧!”千金公主面色平静地说道。此刻,她竟是出乎意外的心如止水,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