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看官可能对断牙的反常颇为诧异,但这正是二人受过刺激前的判若两人。
一个孤傲,一个奴颜婢膝。
但,却是兄弟俩。
小达摩叶洪潇微笑点头,显然多年后依然对单晴瑶那时的决定感到欣慰不已,继续道:“我们约好在九月初九的子夜时分,一起逃回敦煌去。”
“这事情自然极端机密,我只告诉了陆皓一人——他是我兄弟,我不能扔下他。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答应。”
“没有答应?”忍不住,断牙惊讶地问了一句,“后来呢?”
话一问出,他随即住口,因为小达摩胸口的伤痕回答了一切。
“她没有和他一起逃出来……”
小达摩被缚在奔马背上驰入敦煌时,胸口贯穿着她的金箭。
送他归来的那个人不曾现身,只在马头上用刀鲜血淋漓地刻下“小达摩叶洪潇”四个字。
断牙打了个寒颤。那边,美姬膝行着上前,柔声禀告早膳已经准备完毕。
洪潇轻轻吐出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他将肩头披着的雪狐裘拂落,转头跟着美姬进入厅堂。
那里早已陈列好了金杯玉盏,珍馐美食,然而年轻的天赏杀将坐在盛大的宴席前、品尝着媲美大内的早膳,却双眉紧蹙。
断牙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坐下,沉默的气氛令人食不知味。
原来小达摩如此痛恨拜火教,更痛恨楼兰国的人,便是因为这样。
因为在天罗煞血场里经历过那样的日子,所以他再也不愿让拜火教继续扩张,去中原荼毒更多的人吧?他不愿让更多少年成为他一样的杀手?
错金小刀切割着羊羔腿肉,忽然间断牙听到了有扑簌声穿过重帘直飞进来,他还来不及抬头,眼前金光一闪、小达摩叶洪潇头也不抬地掷出了手里的错金小刀,直掠信鸽的右腿。
细绳准确地断裂,白玉管子不偏不倚地掉落在小达摩左手心。
无暇的白玉上,赫然刻着一个“潇”字。
断牙立刻认出这是多年来小达摩经常接到的同一个人的密报。
这十年来,每当月末,来自东方的信鸽便会带来秘密的消息,直接飞入绝密的莺巢,落入小达摩的手中。
应该是小达摩的那个生死之交:陆皓。
那时,根本没有绿衣神剑的称号。
多年来一直和小达摩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然而即使深得小达摩信任如他,也不曾听小达摩说起过龙依莎其人——只在方才片刻前的回忆里,他才知道那个“皓”字的主人,原来是十年前和小达摩在昆仑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同伴。
小达摩这样的人……能把一个人当作“朋友”,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吧?
看到小达摩叶洪潇拆看密信,他立刻想避席退出,然而小达摩竖起手掌表示不用。
展开信笺看了许久,小达摩叶洪潇眉间神色阴晴不定。
忽然推席而起,问左右侍从:“我姐姐叶洪颖可曾回来?”
其中一个美姬立刻低头上来回禀:“禀城主,叶洪颖已回来了。”
“她是何时返回的?”小达摩叶洪潇面无表情,继续问。
“昨夜三更时分。”
美姬有些变色,怯怯地回答,“臣妾已经训斥过她。”
断牙一听他提到叶洪颖,也有些忐忑。
“真有意思……居然还敢回来?”小达摩叶洪潇忽地低低笑了起来,眼神邪魅,忽地拉起了断牙。
“你是不是想那个盗墓人了?来,我们一起去看看她。”
断牙只道小达摩动怒,正待开口求情,却被小达摩叶洪潇不耐烦地拉了起来。
“走走走!别别扭扭干什么?跟我来,看她又准备玩什么把戏!”
旁边的美姬见惯了小达摩喜怒无常的表情,此刻纷纷悚然静默地退到了一边。
曲折徘徊,从莺巢走到假山洞口居然似穿越了千山万水,幽明晦暗。断牙只觉这几日小达摩大大不同往常,却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他自幼便是高氏家臣,懂事起便跟随嫡长子小达摩叶洪潇,忠心耿耿,不敢问半句多余的话。
走到洞口,小达摩叶洪潇出乎意料地顿住了脚,长久地凝视着某处,神色变幻。
“洪潇?”
断牙忍不住低声提醒,顺着小达摩的眼光看向外面,陡然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广场上!
敦煌城中心,那个昨日才进行过大摊仪式的广场上,居然整整齐齐地停了二十口棺材!昨日杀的那些拜火教教徒尸体已经不见了,显然已经被人收殓。
何人如此大胆?居然敢忤逆城主的意愿!
旁边有许多百姓商人远远看着,议论纷纷,然而居中广场上只有一个葛衫少年。
“断牙……”忽然间,断牙听到小达摩长长叹了口气,他手心里蓦然多了一件东西,是一枚银色的小钥匙。
“这个,你帮我保管着——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回到敦煌,你记住一定要把这件东西交给新的城主。”
“什么?”断牙大吃一惊,抬头看着忽发惊人之言的小达摩叶洪潇。
“不要多问,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白衣神童忽地回过头,对着忠心的下属微微一笑,“你将会有新的主公——陆皓,或许会变得不一样。”
不等下属回过神来,小达摩叶洪潇拂袖而去,沿着石径匆匆走过。
瑶华楼依然是幽暗破旧的。
这些琼楼玉宇在苗疆三绝书问世后都被折腾垮塌。
色彩黯淡的帘幕垂挂着,织满了蛛网,冬季即将到来,风从破碎的纸窗之间透过来,发出类似低泣的声音。
敦煌的城主府邸里,这本是最华美的一座楼,当初老城主为了取悦新夫人瑶华,特意用了南海的檀香巨木和蓝田的白玉筑成了这座小楼。
然而自从瑶华夫人暴卒之后,这座楼便一直空置着,里面只幽禁了一个女人:瑶华夫人的贴身侍女叶洪颖。
小达摩叶洪潇带着断牙,在穿过了十八重帘幕后才看到了那个女人。
被幽禁了十年,原本美丽的少女转眼成了年过三十的妇人,虽然瑶华楼里一切都没有变,然而额上密密的细纹、鬓间隐约的白发,悄然显示着岁月的无情流逝。
看到城主进来,那个绿衣女子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依旧专注地拨弄着手中的东西,忽然往地上一洒。
断牙蓦然认出叶洪颖手里抓着的,是一把用来占卜的蓍草。
“哈哈哈哈!”紧紧盯着地上散落的蓍草,叶洪颖蓦然爆发出了大笑,抬头看着小达摩叶洪潇,一字一句。
“地罗煞,你该死了……你终于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叶洪颖!”断牙连忙阻止这个女子的无礼言语,生怕小达摩动怒。
然而小达摩叶洪潇却是毫不动容地站在原地,冷冷看着地上那几支横七竖八散落的蓍草,对着女巫的冷笑,他只是随意地踢乱了那些蓍草,然后脚尖加力,轻轻一碾、转瞬齑粉。
“所谓命如草芥,大约就是如此了。”昏暗的楼里,小达摩叶洪潇忽地微笑起来,“叶洪颖,我知道自从瑶华夫人对你恩重如山,她死后你就恨我入骨——但可惜,我命由我不由天。”
那种睥睨的冷嘲让女子神经质的大笑霍然而止,叶洪颖恨恨盯着小达摩叶洪潇,忽地嘎声道:“血刀王沙渊回来了。”
女子的笑声尖利而狂喜,惊起一群寒鸟簌簌。断牙猛然觉得陌生——十年没有见到叶洪颖了……眼前这个幽怨恶毒的妇人,真的就是当年那个灵慧的小侍女么?
“你回到府里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么?”小达摩叶洪潇却是不动声色,“血刀王沙渊他已经在广场上收敛完了尸体,快到门口了,你不出去接你恩人么?”
那样不惊轻尘的语气,再度让叶洪颖怔住。
“你真让我失望……”小达摩叶洪潇忽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我以为你回府中必有深意,却不料你只是想来恶毒宣泄一番罢了。”
他转过头去,对着看呆了的断牙摇摇头:“你看到了吧?断牙?你的小丫头早已变成了这样的一个女人……所以我多次劝你早点死心算了,你却心心念念非她不娶。真是个蠢材。”
他拂袖离去,把一楼的幽暗留给了那两个人。
听得小达摩叶洪潇最后那句话,叶洪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抬起目光注视着站在门口的戎装将军,忽然间仿佛不敢直视,低下了头去。
断牙,断牙,怎么能忘记呢?在刚被买进来的时候,孤苦无助的女奴就得到了虎头虎脑少年的照顾。
他是门客的孩子,敦煌地罗煞的家臣。
他们肩并着肩长大。家臣和侍女,蒲鞋配草鞋,门当户对。那时候尽管卑微、日子却是绚烂有盼头的,瑶华夫人一直说,如果她到了十八岁,就求老城主准了婚事,像嫁女儿那样把她嫁给断牙。
然而,十八岁那一年,权谋的漩涡将她吞没。
夫人死了——她的景况也一落千丈,从此生活在压抑的仇恨中。
“绿儿,你真的……变得好多。”
断牙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看着面前苍老的妇人的脸,只觉痛心不已,“何苦呢?夫人虽然对你好,可也死了十年了。你还那么恨你弟弟?”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什么!”
“都是那个迷惑我弟弟的贱人单晴瑶!”
叶洪颖猛然尖叫起来,将手上残余的蓍草掷向他的脸,“我没有母亲,只有夫人对我好,她就是我亲娘!小达摩那个畜生、居然怂恿老城主缢死夫人,又把血刀王沙渊的儿子送去当质子——我不看着他死绝不闭眼!”
断牙沉默。
十年前,当小达摩返回敦煌时、的确手段毒辣了些,这一点无可否认。
“不过,现在好了……嘿嘿。”
叶洪颖的声音低了下去,冷笑,“我就知道血刀王沙渊的儿子福大命大,在流沙客栈那种地方,也会有贵人相助。
现在他带着帝都的旨意回来了——要接替小达摩当上新的城主了!”
断牙猛然变色——新城主?天罗煞的旨意?
“断牙,如果血刀王沙渊带着儿子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是。”
叶洪颖的脸藏在暗影里,眼波却是幽亮的,仿佛藏着夜的妖魔。
“血刀王沙渊已经答允了我们的事,只要你带着天罗煞的杀将……”
“住口!”断牙忽然一声暴喝,震得楼中粉尘簌簌而落,将军眼里有盛怒的光,狠狠盯着叶洪颖。
“你要我叛了天赏杀将?你要我替你们杀了洪潇?做梦!我断牙是这种人?你不会背叛瑶华夫人,我也不会负了小达摩叶洪潇!”
叶洪颖眼睛霍然雪亮,冷然。
“可血刀王沙渊有帝都旨意,即将成为新任城主!你待若何?”
断牙怔住了,半晌,这个直肠子的汉子才道:“不知道,反正我唯城主命令是从。”
“小达摩何等样人?他在天罗煞打拼多年多年,绝不会轻易让出权柄的。”叶洪颖咬着牙低声喃喃,抬头盯着断牙,“断牙,如果他让你去杀血刀王沙渊,你也一定去杀,尽管血刀王沙渊的儿子也是老城主的骨血——是不是?”
断牙咬着牙,嘴边的两条肌肉鼓起来,面目显得狰狞可怖。然而迟疑一刹,还是缓缓点了一下头。
“说我愚忠,你难道不也是?”
叶洪颖冷笑起来,“那好,那好……各为其主便是了!”
敦煌城里弥漫着冬季即将到来的冷风,黄沙打在窗纸和墙壁上,簌簌有声。
人脸裸露在风里片刻便会觉得刺心的疼痛,因此大街上行人多匆匆而过。
然而稀疏的人流、在穿过城中心那个黄土夯实的广场旁时、都不由自主地停滞了,渐渐凝聚了起来。
广场上一字排着二十口胡杨木的棺材,在肃杀的沙风里泛着幽冷的光。
所有观看的人都远远退让开来,掩着嘴悄悄议论,震惊于居然有人敢忤逆城主的意思、为拜火教教徒收殓尸体。
那个穿着葛衫的少年似乎刚远道而来,尤自满面风沙,然而一入城看到被处斩的无头尸体横陈于广场的惨况,二话不说便立刻去买了二十口棺材,也不管禁令,径自上前收殓了这些尸体。
旁边天罗煞的杀将的士兵喝令劝阻,然而那个葛衫少年出示了什么东西,军队便立刻退下。
领头的变了脸色、匆匆往城主府邸里赶去,却在半路碰上了小达摩叶洪潇。
“公子!”跑得气息平匍,那个天罗煞的杀将校尉单膝跪地,神色紧张,“禀告天赏杀将……天赏杀将……返回敦煌!”
“哦。”
然而小达摩叶洪潇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惊讶。
他走到广场边缘,静默地看着十年未见的葛衫少年——他唯一的兄弟。
虽然被所有人孤立,可那个千里归来的少年有着健康明亮的气息,眼睛里虽然带着愤怒和悲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暗。
嘴角紧紧抿着,脸色严肃,手握着腰间的刀,用刀柄敲击着钉子,将最后一口棺材钉好。
这就是血刀王沙渊的儿子?那一瞬间他有些恍惚,突如其来的失望击中了他。
陆皓。
那个时候还不是神捕,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杀将后裔。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完全不同!去的时候是十一岁的孩子,归来的是二十一岁的青年。
那十年该是怎么过来的呢?身处在权力阴谋的漩涡中心,苟且求生。
可经历了那样的十年,归来的血刀王沙渊之子怎么会是这样?眼前这个少年,和他想象的竟然完全不一样。
“你!”再也忍不住,小达摩叶洪潇失态地脱口。
少年霍然回头,看到了那个轻裘缓带、带着黑豹紫金冠的贵小达摩,脸色一变。
他只是冷淡地把手从棺木上放下,冷冷开口:“小达摩。我回来了。”
然后,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看着那些聚拢的民众和商贾,另一只手探入怀中,抽出来的时候已经握着一卷玄黄色的绢,展开,高高举起:“都给我跪了——!”
所有百姓和商贾看到那种代表至高无上的颜色,立刻下意识地匍匐。然而,广场另一端的白衣神童并未有丝毫举动。
“天赏杀将叶洪潇,奢侈淫逸、暴虐苛酷,即刻免除其天赏杀将之位。”读着帝都诏书上的语句,血刀王沙渊的儿子,看着不动声色的小达摩叶洪潇,声音极缓慢,生怕对方猝然发难,手离腰间的佩剑只有半尺。
“其弟血刀王陆沙渊之子,陆皓继任天赏杀将,并袭高氏一切爵位。钦此。”
然而等他读完了,广场那一端的白衣神童依然丝毫不动,既不跪下领旨,也不一声下令让天罗煞的杀将擒拿——只是嘴角噙着捉摸不定的笑意,看着归来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