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被送到古楼兰国的时候,他才只有十三岁。
命运中第一个大劫猝及不妨地来临,穿越黄沙瀚海、被带往昆仑绝顶的途中,娇生惯养的小达摩哥儿差点冻毙。
那个时候,同行一个穿着破烂、面带菜色的孩子默不作声地一路照顾着他,不仅在沙漠里分出自己的食物饮水来给生病的他、到了雪山上,更是把唯一的一件破棉袄拆了,扯了一半棉絮出来塞在他衣襟里。
便在那颠沛流离的雪山之行中,他结识了这个一生的刎颈之交。
那个孩子没有名字,据说是回纥可汗献给古楼兰王的三百名少年奴隶之一。
一直到后来,那个孩子成为天罗煞血场第一高手、被教王赐予了“墨魂”之后,才顺带着有了自己的名字:陆皓。
他们这两个新来的孩子,刚到古楼兰国时、按例被投入了天赏血场。
那是一些没有任何武艺的孩子被训练为杀手的起步之处,人命在此贱如牲畜。虽然一开始人数庞杂,可因为惊人的淘汰率、最后能活下来的却寥寥可数。
比天地玉冥更加残忍的训练。
学艺的考验是近乎残酷的:每两个月、便有一次正式对决,而每一次对决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因为鼓励新杀手相互之间的暗杀行为,训练之余,每个人都无论在休息、饮食、沐浴的时候,都不敢有丝毫大意。
因为只要一个不防备、随时都有被同伴杀死的危险!
谁都不敢信任旁人、谁都不敢放松警惕、谁都不会忘记抓紧一切机会杀死同伴。
每个人都是埋头苦练,只求尽快提高自己的武艺和暗杀技能,每个人都在孤军奋斗。
这时天罗煞的精神……
然而,整个天赏血场里面依然有一对杀手成了挚友:那就是他和陆皓。——他们一起切磋技艺、轮流提防着外人。
他们相互倚靠着、渡过了天赏血场最初一年的严酷淘汰。
一年后,最初进入天赏血场的近千名少年中、只有寥寥二十多位活着进入了生死界。
那其中便有他和陆皓。
他们以全胜的战绩、一起并肩从天罗煞血场的天赏血场杀出。
十四岁时,他开始了在生死界的第一场对决,十招之内便斩下了对手的人头,获得了掌管天地玉冥界的“五明子”的赞赏,赐予了他护身的天蚕衣,并开始传授敦煌秘籍上的武功。
尽管一直挣扎在生死之间,在看到那样精妙武功的时候,少年的他还是惊喜万分。
在沐浴时,他忍不住向同伴透露了这个喜讯。
然而对方听了,只是不动声色地告诉他:他也已经获赐了天蚕衣,而且早在一个月之前已经开始修习圣火令上武功。
那一刻,第一次输给别人的挫折感让他深觉屈辱和愤怒,好胜之心油然而起。
那之后,仿佛就有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两个少年不停往前急奔——他们以连自己都惊讶的勤奋来修炼着圣火令上的武功,进境惊人的迅速。
那种动力、不仅仅来自在残酷的杀戮中生存下去的信念,更是为了心中那一点不服输的少年意气。
那,似乎便是他们在那般恶劣艰苦环境下、挣扎求生的唯一力量。
他们的优秀震动了整个生死界,甚至连高高在上的教王都听说了两位少年杀手的名字,以慈父的名义赐下了两柄剑。
“墨魂”赐予那个无名少年,而“承影”则赐给了他。
应剑而名,那个无名少年终于有了名字“陆皓”。
接受赐剑的两个少年联袂向着玉座上的教王单膝下跪,然后彼此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那样单纯温暖的笑容刺痛了每个拜火教教徒的眼睛:在天罗煞血场里,这样的笑容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出现过了——
那一瞬间,一边遥遥望着的三公主中,第二一个美丽少女忍不住微笑了一下。那周身焕发出淡淡柔光的女孩有着漆黑的齐肩长发,额上勒着丝绦,上面镶着闪光的石头。
宝石下,她的眼睛亮如星辰,和旁边两位公主的端庄死寂截然不同。
然而,玉座上随之而来的命令,却是:生死界的最后一场对决,由洪潇对陆皓!
“什么?那个教王真是疯子!”
听到这里,断牙忍不住脱口惊呼,“为什么要你们两个一决生死?那不是白白折损了一名精英?”
小达摩叶洪潇笑起来了,眼里有冷然的光,吐出一口气。
“是啊,当时我也不明白。”
“直到后来,我知道了一些世情人心,才明白用意:就是我们最后的笑、让教王起了警惕之心。”
“他不能容得天罗煞血场里有这样‘朋友’、不能容得杀人武器有自己的感情。”
“他生怕有朝一日我们两人会联手造反,便要提前在我和龙依莎之间割出一道裂缝来!”
断牙悚然不语。
许久,才低声问:“最后…是小达摩你杀了陆皓?”——既然直至今日、小达摩还活着站在这里,那么那一战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
小达摩叶洪潇扬眉笑了起来,带着傲然和自豪:“不,我和陆皓、联手杀了监场的楼兰比武大长老。”
进入比武场的每一对杀手、只有一个能活着出来——拜火教建立百年来,天罗煞血场的优胜劣汰规则就是如此,从无例外。
然而,十三年前那一对惊世少年改写了历史。
大门重新打开的时候,两个少年杀手居然并肩走出!联剑携手,睥睨着古楼兰国所有人。
陆皓把手上提着的人头扔向玉座,血污狼藉:地上滚落的,居然是监场的妙风的头颅!
包括三公主五明子在内,所有观战的古楼兰国教徒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我们可以为教王去刺杀任何人,可绝不杀自己的兄弟!”
两位少年并肩而立,两把长剑上都滴着血,他们两人也已经伤痕累累。
然而眼睛里都有战意和杀气如烈火燃烧,宛如被逼到了绝境的两只小兽,不顾一切地想要开始反扑所有威胁到他们生存的人。
所有古楼兰国里的长老和使者长身立起、杀意重重地围住了这两位少年。
然而,在这样一触即发的杀机中,三公主中最小的一位脱口:“不要!”满座的惊诧中,楼兰公主转身跪下:“慈父,请您看在他们的才能上,饶恕他们的不敬吧!”
单晴萱。
玉座上那个影子长久地沉默,审视着这两位已能杀死五明子的新锐杀手,仿佛有些举棋不定。
令人窒息的肃杀氛围中,两位少年紧紧握着剑背向而立、随时随地准备和所有人拼命。在气氛紧张到无法忍受的刹那、玉座上的人忽地笑了。
教王的手抬起,点向天罗煞血场里两个满身是血的少年:“一起进入天地玉冥的契约吧。”
那一瞬间,他和龙依莎重重舒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那名为他们求情的小公主。
在到了昆仑的第三年上,他和龙依莎一起进入了光明界。
这里是天罗煞血场里杀手们的最高境界:超出六畜与生死两界,得大光明。
那是多年苦练终于出头的象征,严酷的淘汰中,只有极少数杀手能活着进入光明界。
而同一批来到古楼兰国的三四百名少年里,只有十个孩子还活着——活着的,都成为了古楼兰国顶尖的杀手精英。
而负责巫蛊的,便是楼兰三公主。
大公主单晴毓是波斯王的女儿,有着高高的额头,湛蓝色的眼睛,长发如金子一样闪耀,表情苍白而严肃。
她执掌了光明界的教义谕示,每日给少年杀手们讲述教义,用各种方法不厌其烦地反复告诉这些少年:只有楼兰王是唯一的主宰,只有把生命和心灵奉献给楼兰王的教徒才能在死后进入天国乐园、得享无边无际的快乐。。
三公主单晴萱是回纥的公主,由于回纥在西域的霸主地位,她的身份在教中也极为显赫。
她直接从教王那儿接受指令,统领着一群杀手精英、安排一场场震惊西域的刺杀。那个回纥公主有着男人也难以企及的决断老辣手段,做事周密,步步为营,深得教王信任。
而二公主楼兰公主单晴瑶、便是那一日在圣殿比武中,出声为他们两人求情的少女。
据说那个女孩来自于遥远的苗疆拜月教,原本是教里的神女,她的名字也来自于拜月教里的圣花:曼珠沙华。
拜月教被中原武林和拜火教并称为两大拜火教,几年前和古楼兰国结盟,为了表示诚意便派出了教中侍月神女前来昆仑雪域。
于是,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女身上、便兼具了拜火教和拜月教两派最精深的武学。
她出身远不如两位姐姐高贵,年纪也小了五六岁,在他和龙依莎进入光明界的时候,她还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女孩,稚气未脱、身段也尚未长成。
然而让所有杀手吃惊的是、这位最小的公主,负责的却是整个光明界的武学讲授!
第一次技击教授中,银弓金箭的少女展现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武艺,一连十箭将十位新锐杀手的衣角钉住,震慑了新到光明界一干少年。
然后,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就这样有些调皮又有些骄傲地、骑在白马上对他们微笑:“都给我叫师傅!”
多少年以后,经历了无数的梦醒和梦破,他依然能记起十五岁时第一次看到单晴瑶的那种震惊。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呢?就像一场触手即碎的梦,半空翩然而落的雪。
洪潇并不记得这些,他只记得大漠寻美时,遇到了这个无法忘记,美得让人窒息的女人。
或许年纪尚幼、或许因为自小专心于武学,楼兰公主单晴瑶完全不同于她的两个姐姐、甚至和整个古楼兰国里的人都截然不同。
出身于拜月教的她、并不是非常虔诚于楼兰王教义,而考虑到她同时信奉着的月神、教王也没有勉强。
她还是个孩子——在她的眼里还能看到欢跃纯真的笑容,温暖而真诚的关切,并不象前面天赏血场和生死界的教官那般无情冷酷。
她对于一帮少年杀手倾心尽力地指点,偶尔、也会严厉地命令他们抓紧练习,可督促他们的理由却是:“如果你们不想下一次任务里送命的话,就给我现在咬牙练!”
——如沐春风。
经历了天赏血场命如草芥、生死界残酷搏杀的生涯,进入光明界的杀手们第一次遇到这样温暖的对待,无不心底里感激莫名。
很多年后,成为天赏杀将的他想:或许这也是教王的巧妙安排?让这样一个没有任何杀戮气息的美丽少女来掌管光明界,便一举将那些杀手们死心塌地的降服。
然而在那个时候,他只是同其他伙伴一样在心底偷偷仰慕着那个二公主。
他远远凝望她在比武场上腾挪飞掠的身姿,记住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微笑,甚至她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触摸过的每一件东西,偷偷亲吻她投在墙上的影子,魂不守舍。
“哈哈哈……很癫狂吧?”
叙述的人忽然大笑起来,转头看着听得入神的断牙:“断牙,你想象不出来我那时候走火入魔的样子吧?”
断牙尴尬地摇摇头——城主少年英俊,权势金钱更是样样不缺,在女色头上也放纵,莺巢里畜养了无数各国美女。
然而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看过城主对任何一个女子真正留心过,甚至年纪不小了、小达摩叶洪潇依旧没有丝毫娶妻室的念头,看上去似是冷面冷心的浪荡子。
“连我都想象不出自己那时候的样子。”
“可那时候我才十六岁,又是处于那样卑微的地位,你想象不出那时候我的心情。”
“我真的是癫了一样的爱她!和绿衣神剑陆皓爱单晴瑶一样的爱她。”
小达摩叶洪潇披着长衣,在白玉栏杆上屈指击节,冷笑,“大约人总要经历这样的癫狂。
一辈子里,一次或两次。
比如叶洪颖之于你,比如单晴瑶之于我。”
断牙不敢接口,也不知道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