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散了这些乌孙人,洪潇等人先打尖住店。
“真特么没意思,昏目老人没抓到,却被破裤子缠腿……”
老莫吐掉嘴里的黄沙。
这里的沙暴量,可远大于敦煌。
大家都很疲惫,早早就各自认领了客房。
洪潇无精打采地瘫在了椅子上。
“叶洪潇。”
洪潇猛然一惊。
眼前居然是苦罗僧。
一点也不飘渺,一点也不虚无。
洪潇想说话,却觉得浑身无力。
“想见单晴瑶吗?”
“……”
小达摩成了哑巴,成了梦里的模样。
洪潇在梦里除了天竺行脚僧之外,完全不会和别人说话。
-
【……
药力发作得很快,短短几句话到了尾声时已经低迷下去,叶洪潇原本白皙的脸霍然间褪尽了血色,更是苍白。
他猛地往铺满了雪貂皮的榻子上一躺,眼神涣散开来。
“噬魂砂?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终于忍不住,断牙叫了起来,“你一直在服什么药?!如果你身体不舒服,应该找城里的大夫来看,怎么吃这种古怪的东西?”
“它是什么?它是天上的玉露琼浆,仙人瑶池会上的甘露……”
小达摩叶洪潇闭着眼睛,唇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这是大麻精啊……此外还有天竺的阿芙蓉、波斯的迷迭香、苗疆的曼陀罗……这种种草药混和成了这药丸。”
“可以为你打开人间未见的乐园之门……你若试过了它的魔力,便能看到一切你所想要的东西……你便会相信……极乐世界的存在……”
声音到了最后,已经渐渐低迷。
然而断牙却惊得跳了起来,脱口:“你说什么?阿芙蓉?曼陀螺?那些不都是毒草么!让人迷失神智、产生幻境的妖花!你、你服的居然是这样的迷药?!”
然而小达摩叶洪潇已经不再回答他。
苍白英俊的天赏杀将静静躺在胡榻上,雪貂裘覆满了他的身子,将他埋入了厚厚的白色绒毛中。
周围的声乐舞蹈还在继续,华丽旖旎,宝石的辉光闪烁在莺巢的每一个角落。
叶洪潇沉沉浅睡,呼吸慢慢由急促变得舒缓。
忽然间他睁开了眼睛,眼神却迷离恍惚。
细细看去,原本深碧色的瞳孔忽然间扩大了,散漫而没有焦点。
然后洪潇动作缓慢地坐了起来,微笑着,脸上那种奇异的欢喜和不可捉摸的愉悦、让原本惊怒交集的断牙都一时胆怯,不敢直言。
小达摩叶洪潇对着虚空微笑起来,仿佛眼前缓缓打开了无比绚丽美丽的天国大门。
绝色的舞姬还在回旋起舞,蜜色的肌肤在珠光下发出诱人的色泽,佩戴的缨络珠玉叮咚不绝,舞姿越发美丽动人起来。
“唉……”忽然间,神色恍惚的小达摩叶洪潇从胸臆中吐出长叹,坐在胡榻上、微微张开了双臂。
得到了允许,美丽的舞姬一个旋舞、便顺势倒入了他怀中,双臂柔软地缠上了他的腰,仰头送上了饱满丰润的红唇。
乐曲也已经从《拓枝》转成了香艳奢靡的《春莺啭》。
全是类似昏目老人的那种马头琴声。
断牙本来想跳起来问个究竟,然而看到如此情境也只有连忙退出,一行舞姬簇拥着他离开,最后一个舞姬在金兽里添了一把苏合香,顺手阖上了门。
药力让一切都变得虚幻而缥缈,所有都按照着他心里最盼望的样子浮现出来,包括眼前女子的模样——当人不能得到某些东西的时候,唯一的选择、便是尽力不要忘记吧?
然而,她却已经将他遗忘……他在敦煌等了十年,等来的居然就这样一个什么都忘记了人?她为何要忘记?自愿的,抑或是被迫?
“单晴瑶……”忽然间,神色恍惚的小达摩嘴里吐出了这样一句低低的问话,双手却抱紧了那个绝色的舞姬,将她放倒在铺满了雪貂皮的胡榻上,扯开了她脖子上的缨络和红绫的抹胸,将头埋入胜雪的肌肤中,喃喃。
“单晴瑶……你终于回来了么?”
舞姬似是见惯了主人服药后这般恍惚的样子,只管温柔至极的爱抚着,褪去了外面的长衫。
胸口正中、那个褐色的巨大疤痕赫然入目。
舞姬轻轻吻了上去。
第二天拂晓的时候,推开了身侧尚自娇慵沉睡的美人,天赏杀将披衣出去。
外面沙风凛冽,黄尘笼罩了全城,天色刚刚透亮。
然而断牙已经在外面等待了多时,似乎一夜未睡。
“怎么这么早起来?”显然已经忘记了昨夜迷醉时候的事情,小达摩叶洪潇挑着剑眉调侃,神态又回复到了一贯的冷冽。
“难道侍寝的美人没侍侯周到?”
话音未落,重重的一拳击在他胸口,几乎把他震飞了出去。
“小达摩,你他妈的是个疯子!”
断牙的脸都黑了,压抑着的怒气终于爆发出来,几乎忘了自己的之分、直喝洪潇的诨号。
“你一直都服用迷药?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那种东西一旦上瘾根本无法戒除!你他妈的想找死么?”
“啊?……我昨天告诉你那是迷药了?”那一拳的惊骇让小达摩叶洪潇也正经了起来,忽然喃喃苦笑。
“我真是变得多话了……自从她来了以后。”
“她?”断牙怔了一下,陡然明白过来。
“昨日来的那个拜火教女子?楼兰公主?”
“单晴瑶……单晴瑶。”小达摩叶洪潇喃喃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看着他秘密的天罗煞烽火台。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等着她回到我面前,然后——”
他的手指穿过散落的前襟,点在自己胸口正中的巨大疤痕上:“然后,如十年前那样、一箭射穿这里。”
“什么?”断牙脱口惊呼。
“你十年前垂死而归,就是被这个妖女所害?”
“难怪你姐姐叶洪颖那么恨单晴瑶。
“是的。”
小达摩叶洪潇微微点头,唇角浮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看着西方尽头漫漫黄沙和隐约可见的巍峨雪山。
“那时候,我和龙依莎从古楼兰国出逃、翻越昆仑的雪山绝壁……她在崖下弯弓,一连对我射了十三箭。
最后一箭射穿了我的胸口,把我钉在冰川绝壁之上。”
“十三箭……”想起昨日在城上看到那女子箭法之惊人,断牙倒吸了一口冷气。
与其说是箭法,更可以说是一种巫术。
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那么说来,你的确是去了昆仑雪山?如今一身绝技也是从那里学来的罢?可是……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服用这种迷药的?也是那时候?”
“呵呵。”小达摩叶洪潇用手拍着白玉栏杆,但笑不语,却似含了无限心事。
“小达摩,那五年里……你到底在昆仑雪山遇上了什么?”
断牙并不是个多话的人,然而压抑了十年的好奇心终于忍不住。
“遇到了仙境。”忽然间,小达摩叶洪潇大笑起来。
“仙境?”断牙吃了一惊,“昆仑雪山飞鸟难度,人迹绝踪,如何有仙境?”
小达摩叶洪潇摇头,微微笑:“你进入过昆仑的最深之处么?如何知道那里会没有人迹?我告诉你:在昆仑雪域的极高之处,万丈绝壁之上,便是拜火教总坛古楼兰国的所在!”
“古楼兰国?”
断牙脱口,想起了这个正在中原遭到打击的教派——拜火教总坛真的在雪域绝顶之上?那么拜火教教主,那个让西域诸国闻声颤栗的“慈父”、“教王”,也居住在昆仑雪山?
“是啊……这就是为什么拜火教历任教主、也被西域诸国称为‘山中老人’的原因。”
提到那个名字,连小达摩叶洪潇那般飞扬凌厉的人都沉静下来,用一种淡淡的语气。
“你也应该听过西域一代流传的山中老人的传说吧?”
断牙默默点头,眼神也敬畏慎重起来。
怎么可能没听过呢?虽然昆仑雪山在敦煌以西几千里,然而丝路上的商队依然带来了那些惊人的传说——
传说,在极西尽头昆仑的某一座险峰上,有着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宫殿,称为古楼兰国纳错殿。
那是拜火教的总坛,历任教王都在那里接见下属分坛的教民。
同时,那里也培养出了一批批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
西域那些小国对那位老人无不敬畏有加——因为他控制着庞大可怕的杀戮力量,若那些小国家里哪个敢不敬楼兰王,便立刻派出刺客刺杀该国的国君。
二十多年前,前任回纥可汗原本抵制拜火教,结果壮年的他就在某个夜里莫名其妙死去,他的弟弟继承了王位。
新可汗一上任就宣布立拜火教为国教,并派最钟爱的长女单晴萱前往古楼兰国,做拜火教的三公主之一。
得到回纥支持的拜火教势力大增、一时间在西域更为兴旺,甚至通过丝绸之路、把势力渗透到了中原。
那是拜火教势力极盛之时——什么地罗煞,北地王,都护府,全都压不了的地头蛇。
然而不知为何、近十年来拜火教在西域的活动忽然减少,威慑力也大不如前。
既便像小达摩这样在敦煌大肆灭教,古楼兰国也一直未能采取真正有效凌厉的手段,只是派了一两位刺客前来行刺,而小达摩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将其一一化解。
想到这里,断牙不由摇头喃喃:“古楼兰国派出的杀手也不过如此……那些西域国家的武士,定然是个个武学不精,才会被刺客取去了国主人头。”
“你以为那几个来敦煌的杀手、便代表了古楼兰国的刺杀水准?”
小达摩叶洪潇忽地笑了,隐约有不屑和傲然,转过头看着断牙,“要知道,古楼兰国总坛里训练杀手的地方,叫做天罗煞血场。
天罗煞血场里,那些杀手按照能力高低,被分成‘三界’:六畜界、生死界和光明界——那几个来敦煌的刺客,如果不是六畜界的废物、最多也只是生死界的新手罢了。
真正达到‘光明界’程度的杀手、只怕他们十年后还没有培养出来吧?”
断牙一惊,却不敢再问下去。
小达摩对于拜火教古楼兰国内部、竟然如此熟悉?
仿佛看出了下属的疑虑,小达摩叶洪潇微微笑了笑,不知为何、今夜说起这些隐秘往事来,却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负手叹息了一声。
“十五年前我刚到古楼兰国时,便是个命如草芥的杀将——和龙依莎在玉罗门那时一样。”
“龙依莎?”
十年来,已经断断续续在小达摩的自言自语中听到了这个名字,断牙脱口。
或许只有心腹如他,才知道那个叫做“龙依莎”的人,是小达摩平生唯一的“朋友”。
而一边的白衣神童凭栏而望,满目金碧珠光中、眼神却是如此寂寥,如同他的追忆。
世事一场冰雪啊……当一切风流、云散、冰消、雪解,那一场被大雪覆盖在皑皑昆仑的往事,他却依然从未对人讲述过。
十五年前,被送到古楼兰国的时候,他才只有十三岁。
命运中第一个大劫猝及不妨地来临,穿越黄沙瀚海、被带往昆仑绝顶的途中,娇生惯养的小达摩哥儿差点冻毙。
那个时候,同行一个穿着破烂、面带菜色的孩子默不作声地一路照顾着他,不仅在沙漠里分出自己的食物饮水来给生病的他、到了雪山上,更是把唯一的一件破棉袄拆了,扯了一半棉絮出来塞在他衣襟里。
便在那颠沛流离的雪山之行中,他结识了这个一生的刎颈之交。
那个孩子没有名字,据说是回纥可汗献给古楼兰王的三百名少年奴隶之一。
一直到后来,那个孩子成为天罗煞血场第一高手、被教王赐予了“墨魂”之后,才顺带着有了自己的名字:陆皓。
他们这两个新来的孩子,刚到古楼兰国时、按例被投入了六畜界。
那是一些没有任何武艺的孩子被训练为杀手的起步之处,人命在此贱如牲畜。虽然一开始人数庞杂,可因为惊人的淘汰率、最后能活下来的却寥寥可数。
比天地玉冥更加残忍的训练。
学艺的考验是近乎残酷的:每两个月、便有一次正式对决,而每一次对决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因为鼓励新杀手相互之间的暗杀行为,训练之余,每个人都无论在休息、饮食、沐浴的时候,都不敢有丝毫大意。
因为只要一个不防备、随时都有被同伴杀死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