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还很年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很多人都把我发明的这种名为弓弩的新型武器,当做小孩子般的玩具,没有任何人愿意正眼看待他。在他们看来在,这么个玩艺不能展现使用者的勇猛与体魄,完全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却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这些本来都应该是它的优点啊!
为了展现弩的威力,有一次鲁君来到军中,考查大家的箭技,我用着自己发明的弓弩,打败了当时鲁国军营中所有的弓箭手。为了证明弓弩可以射的比弓箭更准,我找了一棵杨树,在三个高低不等的位置处选择了三片叶子,分别用墨水依次写上了一’、‘二’、‘三’。我仔细观看后,退于百步之外,选择三根箭矢,也分别标上‘一’、‘二’、‘三’,按照顺序依次射出,结果不差分毫,恰好射中。一时间,场面雷动,众人不由得纷纷侧目,甚至军队中的那些弓箭手都呆愣住了。
事情还没有结束,为了证明弓弩比起弓箭更适合上阵杀敌,接着我让战场上的士兵脱掉随身的盔甲,叠加到一块儿,足足有七层,一尺多厚。然后我退到了百步之外,‘扑’的一箭射出,力量强劲,直直的穿透七层盔甲,如针钉般钉在上面,牢固无比。紧接着,我又射出了第二箭,这一支不上不下、不偏不倚,恰巧顺着先前的那一支箭穿过,同样钉固于盔甲之上。
我现在都还清楚的记得,本该欢呼雀跃的场面,却是寂静无比,营地上所有的战士都痴痴的望着我,和我手中的弓弩。
从他们眼神中,我看见了惊愕、恐惧。
我发出了一阵很是满意的猖笑,我甚至想到了我所发明的弓弩会给当时的鲁国、当时的中原带来一场怎样的轰动,我的父亲、我的家族一定会为我而骄傲的。
墨道子很是恣意的说道。
但是没有!
短短的四个字,他的语气变得低沉无比。
“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顾千玄很是疑惑的问道。
原因竟然简单的可笑,为了武士的尊严!
鲁国号称为中原的礼仪之地,那里的每一步都透露出一股无可救药的腐朽与顽固。
我拿着弓弩和射穿了的盔甲恭敬的来到了鲁君的面前,期待着他的重用和嘉奖的时候,鲁君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我狠狠的责骂了一顿。“将士在战场之上靠武力和勇气取胜,怎么能想着靠一箭来扭转战局,如果你在天天沉迷于这些奇技淫巧,和那些楚国的蛮夷有什么区别,你—不—配—当—鲁—国—人!。”
顾千玄听见墨道子很是悲怨的说道,我忘记了我当时是怎么离开营地的,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让我完全的无地自容。鲁君可不仅仅是否定了我的弓弩那么简单,而是完全否定了我为之奋斗多年的目标,在那一段时间,我从来没有感觉前途是那么的暗淡过。在鲁君和众人看来,我的弓弩属于阴谋伤人的玩意儿,不符合中原的武士之道。
对此,我当然有很多的不甘心,我发明弓弩,虽然有着自己自私的成分,可是却也是希望鲁国强大起来,不在忍受外族的欺辱,这难道有什么错吗?现在那些外族人都已经欺压到了中原的门口来了,还死抱着那些古板的规矩,和一些虚无的武士的尊严又能有什么用,难道鲁君忘记了,当年的宋襄公就是因为墨守成规,不懂变通,才会大败的吗?
我当然有很多的不明白,也没有人能明白我,但凡我路过的地方,总会传来指指点点的议论之声,仿佛我已经我所发明的弓弩干了很多天怒人怨的事情。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再也没有碰过那个让我为之骄傲的弓弩,也再也没有做过任何工匠的活,整天浑浑噩噩的。
想象中光宗耀祖的那一天没有出现,反倒是军队中那些一无是处、没有任何战功的士人越来越身处高位,手掌大权。鲁国的军政大权居然都是这样一群无用而又腐朽的人指挥,衰落也当然是必然,可是这些又和我什么关系。无论鲁国的朝政有多么的混乱,身处高位的人,还是照样身处高位,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大鱼大肉,反倒是我落魄而不得志。
在这个时候我居然开始有点怀念父亲了,或许一开始我就错了,父亲是对的,他让我好好的学习周礼也是对的。
一直没有明白“周礼”那些繁琐的礼仪,还有那些文绉绉的士人,明明连个蚊子都打不死,怎么来保护国家,那时候的我感觉很是憋屈。但是从那一刻起,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中原,会有着那么多所谓繁琐的‘礼仪’。”
墨道子放松了身子靠坐在椅子上,对着顾千玄和赵姝露出了一个苦笑。
再经历了那么多以后,我终于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个腐朽、顽固而又虚伪的地方,不是那些所谓的‘礼仪’造就了这么个地方,而是这个地方的需求,产生了那些所谓的‘周礼’。所谓的士人不过是用来继承大部分人意志的替代品而已,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含有一种可笑的成分。
看着墨道子脸上那苦涩的笑容,顾千玄一愣,到底是经历过怎样的绝望才会露出那种笑容,就像自己的母亲在小时候离开了他一样,最初的那几年回想起来,心中差不多是一种同样的苦涩吧!
被当时的鲁君所否定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坚强的心。
墨道子接着说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想要平静,却又总是被麻烦找上身,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发明的弓弩。虽然它的创意已经被鲁君给完全的给否决了,但毕竟在营地上曾有过那么惊艳的表现,还是在众多鲁国战士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可是,我却并未收获到任何的尊重,反而收获到的是所有人的恐惧。
在发明弓弩之前,我就已经想到,弩是一种很致命的武器,是因为不需要太多的训练就可以操作,即使是新兵也能够很快地成为用弩高手,而且命中率奇高、力道大,足以杀死一个花了一辈子时间来接受战斗训练的勇士。很多时候,他们把弩认为是一种不正当的武器,因为它只需要很少的技巧即可操作。
一个曾经多次出征的将军因为和一个新兵发生了真吵,被那个新兵拿着弩射中,最后竟然伤重不治。
一个如此伟大的人物,竟然被一个普通士兵用这样的方法杀死,对于鲁国的贵族而言,完全无法理解。
在他们想来,那位将军,就算是死,也要应该以一种更为荣誉的方式离开:比如战死沙场,这应该大家心目中最好的归宿,就算是因为战败,被鲁君处死也至少要让大家好受一点。可是却死于这样的一个小人物手中,而且还是被以这样的方式!
为此,鲁君专门下令,禁止任何人制造、使用弓弩,但凡有人私藏弓弩者,一律按重罪处理。
而我也因此而受到了牵连,锒铛入狱。
鲁国虽然是以礼仪闻名,可是对于犯人的刑法却一点儿也不轻,我被流放到了鲁国最为荒凉的地方。成为了一个军中的奴隶,平时要负责开垦荒地,到战乱的时候还要冲到前线和敌人作战,苦不堪言。
正是那一段日子,让我对处在战争乱局之中,下层百姓的贫苦生活,有了一个切深的体会。我曾亲身经历,灾荒年间的百姓,吃泥土被活活撑死,甚至还有人互相交换孩子来吃,吃完之后,在把孩子的骨骸还给对方。还有人跑到在大战之后战场之上,去找战死士兵身上的干粮来吃,结果当成敌方士兵被活活打死。
因为极度的贫困,一些家庭的孩子们竟然连穿的衣服都没有,就那么光着身子到处跑来跑去,一个家庭所有的家当,或许就只有一条狗,一间茅草房而已,经不起任何的风吹与雨打。在徐国,我曾亲历,一位年轻的母亲,杀死了自己的四个孩子后,上吊自尽,第二天她的夫君也上吊自尽的惨剧。死去的人没有了痛苦,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在那家庭六口去世后,更为可怜的是,还剩下一位已经六十多岁,没有任何行动能力的老婆婆。我当时把我身上所有的钱接济了那位老婆婆,询问她,那位妇女为何为自尽,得到的答复是:因为她太爱自己的孩子了。家里极度的贫困,已经让她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绝望,她不愿把她的孩子留下来受苦,所以就带着一块儿离开了。
其实这样的事情是经常会出现的,只不过大家见得多了,反而不觉得奇怪了,也没有人愿意去管。士人和贵族们高高在上,继续的谈论着自己所谓的‘礼仪’,谈论着自己的经邦治国,有人高呼要重现周礼,高呼着‘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周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