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个别人心里不满,却也是不敢显露出一点儿异色来。先不说李弘益的战功,只看那位林大端,能够连人带马劈得粉碎的杀神一般的人物,就站在帐中,谁敢说半个不字?
林大端和伍时杰性格类似,都是那种沉默寡言的人,不过他比起伍时杰来,更多了生人勿近的冷漠气质,李弘益正是因为如此,才任命他为主管军事训练的都训练使。
哪怕玉门军的火炮和震天雷威力再巨大,也比不过林大端陌刀队一战带给众人的视觉冲击和威慑大,因此有些回鹘人背地里都把他叫做“林大刀”。
按理李弘益是没有权力给居延海回鹘封官的,他隐隐感觉到,敦煌的那位表哥,一方面要用自己替他开疆拓土,一方面又对李家多了许多防备。无论怎样,居延海的情况还是要上报的,至于他深思熟虑,封的不在大唐序列的官,敦煌那里不承认,玉门军也是要认的。
缅播高站在林大端等人的身后,与玉门军的回鹘军官站在一起,他一直冷眼仔细观察着那些回鹘头领们的表情和反应。
待会议结束,他看着其中一名实力与特耶乌相当的头领,以及身边围着的三四个小部落头领,冷笑了一声,抬脚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缅播部自从玉门关追随李弘益以来,他父子二人已是彻底将整个部族的未来和希望绑在了李弘益的身上。
如今缅播部的部民,绝大部分都从事水泥行业,一部分人跟了曹家去,一部分人从玉门关来到了肃州,加入了李弘益牵头组织的商会,从事建筑行业。还有一小部分则留在了玉门关,继续与原合罗川部在冥水、大泽种树。
作为最先一批投靠的回鹘人,缅播部享受到了原本根本不敢想象的美好生活,为部落计,为自身计,缅播高觉得有些事情,不需要李弘益开口,他就必须主动去办了。
缅播高自知没有军事才能,若是去学着管民,他自己也不觉得能够像董一元那样,熟悉唐朝律法制度,思来想去,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李弘益若要与回鹘人打交道,目前暂时还要靠自己,可是去年冬末他回玉门关看望老爹,两个人商议了许久,想明白了一件事,李弘益从不掩饰打向长安的意图,以后玉门军与回鹘人的交道会是越来越少了。
他本身脸皮厚,能言善辩,倘若如战国时期的苏秦、张仪一般,做个使者,在李弘益那里,就不会被忘记。人最怕的便是没有了被利用的价值,那说明你将彻底地成为一个废物。
于是缅播高也学着李弘益,开始学习汉字,阅读汉家典籍,甚至把《史记》中的苏秦、张仪列传认真抄录了一遍。
他跟着那几名回鹘部落头领,远远地在营外站了一会儿,整理了身上的唐装,带了一名随从,朝对方的帐篷走去。
这几个回鹘头领对李弘益的“指手画脚”很是不满,实际上李弘益前后两次来到居延海,他们这几个小部落是一次也没有发兵相助的。这一次不过依旧是学着上一次,来居延海边混个脸熟,顺便讨要点儿牧场罢了。
他们四五个部族,一向联系都很紧密,毕竟实力太弱,若不联合起来,恐怕早就被其他回鹘部落给吞并了。
几个人正在帐内抱怨,听得帐外守卫高喊:“缅播参军前来拜见!”几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那个实力最强的头领站了起来,掀开帐篷,笑着说:“哈,原来是缅播参军,请进!请进!”他用的是回鹘语说的这番话。
缅播高将随从留在帐外,笑嘻嘻地看了一眼帐内的数名头领,说:“怎地?李将军刚开完会,你们这里也在私会吗?”他这话却是用的汉语。
几个头领脸色一变,当先那头领愣了一楞,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也用生硬的汉语说:“我几个平素关系好,大家心里高兴,都夸赞李将军仁义,是以准备吃些酒,庆祝一番!”
缅播高四处看了一眼,哪里有酒肉?呵呵一笑:“从大泽到居延海,我回鹘部落二十余,不足六万人。若非李将军两次来救,只怕大泽到长城以北,再无我回鹘唐人的生存之地了!做人嘛,心怀感恩,可是必须的!”
他凑近了,对当先那名头领低声说:“你们几个在帐中的反应我都看在眼里,是不屑吗?还是心存怨望?我可是知道,有好些受封为校尉的头领们,巴不得在前面多加两个字,做个更大的官呢!”
他大声说:“庆祝好啊,是该庆祝一番!只是酒不宜多饮,别发了酒癫,说了不该说的话,小心有人听到啊!”
说完一拱手:“在下告辞,诸位校尉,好好庆祝吧!”也不再理会,掀开帐篷,走了出去。
几个头领你看我我看你,默然不语,眼珠子乱转,当先那名头领心里郁闷,又担惊受怕,他不知道缅播高是不是在忽悠自己,帐外的守卫都是自己本部的心腹,他却突然疑神疑鬼,觉得其中必有李弘益安插的奸细来。
一名受封了都尉一职的小头领,咽了口唾沫,突然站起身来:“那个…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也不待众人反应,急急忙忙逃也似地走了。
他的部众不过三五百人,李弘益分了他十帐四百余人,可以说是自身实力扩大了一倍,思前想后,实在没必要再像以前那样,紧跟着其他人混了。
他这一走,其余几个头领也纷纷告辞,只留当先那名头领一人,他气得跳脚大骂:“母狗日出来的缅播高!混帐!”骂了两句又泄了气,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李弘益原本要亲自带兵前往居延海北,将那两支达靼部落收服,曹用行跳了出来:“些许小事,何必十一郎亲自出马?给我三千骑兵,某踏平海北!”
主持分配牧场、奴隶、牛羊等事务,也只有李弘益出面,这些回鹘头领们才肯听进。想了一想,李弘益点了点头:“也好,九郎便去一趟吧!你带五千骑兵,快去快回!”
李弘益的玉门军不缺基层文官和军官,唯独缺乏高层的文武官员,李珽和董一元都留在福禄县看守大营,这些事情只好由他来居中调和了。
于是李弘益带着亲卫,由颇超乞光领部下四百骑护卫,在居延海南边现场勘测,处理各回鹘部落的纠纷,沿着大湖开始了巡视。
特耶乌等亲近他的回鹘部落,自然是优先分配的。李弘益给他们指派的牧场,就在弱水注入居延海的河口周围。颇超乞光看着远处的弱水,赞叹地说:“好一条亦集乃大河!”看到李弘益有些不解,用渐渐熟练的汉语说:“‘亦集乃’是我们党项语,意思是黑色。”
李弘益楞了一下,因为他可是记得很清楚,后世的额济纳旗的那片胡杨林。莫非“额济纳”就是“亦集乃”的转音?这个名字出自党项语?
还真叫他蒙对了,百余年后的西夏王朝攻占了甘州后,对于汉人所称呼的“弱水”,以其河底多黑色的鹅卵石,河水看上去是黑色,所以改名为“亦集乃”,元朝曾设立“亦集乃路”,是西夏语言保留在中国的地名里的唯一一个。
此时正是夏天,天气温热,居延海里群集而来的天鹅、大雁、鹤、水鸭等鸟类纷飞,随军充做口粮的牛羊群,被驱赶着在草原进食。李弘益望着渐渐落到西方的太阳,散发着最后的光芒,将弱水并不宽阔的河面照映得波光粼粼,突然就想起了德德玛老师的一首歌,忍不住放声唱了起来:
“美丽的草原我的家,
风吹绿草遍地花;
彩蝶纷飞百鸟儿唱,
一弯碧水映晚霞。
骏马好似彩云朵,
牛羊好似珍珠撒!
啊啊哈嗬咿,
牧羊姑娘放声唱,
愉快的歌声满天涯!
牧羊姑娘放声唱,
愉快的歌声满天涯!”
随行的众人停了下来,专注地听他唱歌。李弘益的嗓音很细,他有意放得低沉,有些回鹘军官仍旧听出了其中的意境。
他唱了一段,便停了下来。缅播高等了一会儿,问:“将军,听这旋律,应该还有一段的啊!”
大唐包容开放,所以许多能歌善舞的粟特人不远万里来到长安乃至扬州等地卖唱,深受唐朝百姓的喜爱。缅播高立志做一个真正的唐人,所以唐人喜好的,他都要努力地尝试着学习,变成自己的喜好。
李弘益笑了笑,他记不得第二段了,随口说:“曹孟德云‘歌以咏志’,这一段便足够了!”
缅播高只觉得这歌曲和大唐流行的不同,尽用俚语俗字,旋律虽然大不相同,却也可以说是优美动听了。
他感慨地说:“我闻当年北齐高神武玉璧之战失利,咸阳郡王斛律金以鲜卑语唱《敕勒歌》,宽慰高神武,闻者莫不流涕。每读史至此,只恨不能亲耳倾听。今日听了将军一曲,大约明白当时诸人的心情了!”
高神武就是高欢,他死后被儿子追赠为神武皇帝,斛律金是敕勒族名将,也是北朝民歌《敕勒歌》有记载的最早的传唱者。
李弘益颇有些诧异,他没想到缅播高竟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在心里更高看了他一眼。看来传闻缅播高刻苦学习汉家文化的传言是真的啊!
随行的回鹘头领等各怀心思,他们隐隐觉得,李弘益唱这首歌,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似乎含有某种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