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茫茫烟雨之中,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该干的事儿。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人们才会真正将自己从繁琐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暂时窝进一个美好而又缥缈的梦中,躲一躲生活的穷追不舍。有钱人家的老爷收起了账本,坐在自家的藤椅上,以一个优美的姿势品味着温度恰到好处的茶水;普通人家的农户收起了手上的农活儿,跑到自家的屋檐下,用疲惫但又不失乐趣的笑容回应老天爷的慷慨赐雨。
地里面的热气翻腾上来,被纷纷扬扬的雨点打散,不复原形。
说起来,这个漫长的夏天,似乎要结束了呢。
通天郡。鸿城。瓦头村。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阴雨天气,村子里竟然来了两个外人,这可是件稀罕事情。从身材上看,应该是一男一女。男的戴着一顶正向下淌水的斗笠,看不清他的脸色如何。但他的身形在厚密的雨珠之中显得有些瘦弱,看样子并非做粗活的庄稼人,也应该不是在江湖里讨生活的侠客。那个女孩儿生的十分纤弱,脸色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惨白,那白里还透着一点点红润,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怜爱之意。她竟然留着短发,在娑婆世界的社会观念之中,女孩子留短发是一种非常不肖的表现。但看看她的样子,村民们又想象不出这个娇弱的女孩儿能干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一时间纷纷摇头叹息。若不是因为下雨,必会有一群终日闲的没事儿做的姑婆聚在一起,议论个没完。
这也不怪他们,平民的日常生活实在是太乏味了。
一男一女并肩走着,看这方向,竟是要向村子最深的地方走过去。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住在瓦头村最里头的,就是那家几乎可以说是无颜见人的夜空。他的房子破到天怒人怨,一年到头都没人去看几眼。虽说村子的人都十分尊敬夜空先生的学识,但尊重归尊重,房子破也是事实,谁都没兴趣去一个破破烂烂、连椅子都没有几张的地方串门儿吧。王室曾经好心地提出要给夜空先生修缮一下房屋,但却被他客气而又坚决的谢绝了,众人也搞不明白这个迂腐的书生到底在想什么。
由此可见……如果王权的脾气不是那么臭,就冲着他老爹的面子,他都可以成为夜空第二个亲传弟子了。
……
齐天推开了那扇破烂到极致的木门,不禁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他进了屋子,上下打量一番,却发现这里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破。青苔爬上墙,屋顶往下滴水,还能隐隐听见蚊子在耳边叫唤,令人好生厌烦。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头已经沾湿了的黑发。四下望了望,却根本没有可以放置的地方,齐天只好将它直接扔在地上了,“话说,你就住这种地方?别吧……好歹也是一代上仙,住这里不合适的吧!”他用一种为夜空十分不值的语气说道,“你要是实在穷得不行,跟我说啊。只要向天空大喊一声我的名字,我就能听到了。房子还是金子,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只要我们俩不处在敌对关系,我还是十分愿意助人为乐的。”
“我不会要你一分钱的。而且,房子什么的够住就行了,没必要弄得富丽堂皇。”摘星子推着夜空的轮椅缓缓上前,前后看了一番,最后将他推到了桌子的一边,自己便落座在夜空身旁,“在这个被你们毁得不成样子的世界里,我不想再多拿什么我不需要的东西。”
“别这么说嘛……”齐天满不在乎地从他的四次元后背里掏出两张小板凳,和满月一人一只,就这么直接在湿漉漉的地上坐下来了,“我想,你既然活了三千多年,对于人类的卑劣和底线总是有了解的吧。当然了,现在出现这样的文明倒退,我们负全责。但是啊,夜空,你要明白……”说到这里,齐天将身子微微往前探,用一种犀利无比的眼神紧紧盯着面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即便没有我们,人类依旧免不了互相厮杀。归根到底,碳基生物的竞争性就比别的物种强。恶魔族也是碳基生物,你们走过的路我们也走过,我们都懂的。”
“看来,在走上神坛之前,你们恶魔族也只是凡人罢了。”夜空说了一句十分考验人理解能力的话,有些无力地摇了摇头。
“是啊……”齐天怅然叹道,又从后背里掏出四个茶杯,接着从后背掏出一壶热茶,给在座的人挨个倒了一杯,再亲自推到他们面前,“先是因为种族特征个而互相歧视,有角的恶魔看不起有翅膀的恶魔,岩浆巨人看不起娇小的魅魔。再后来,因为血统的不同而互相歧视。白皮肤的恶魔认为黑皮肤的是低等种族,黑山羊的魔王后代们甚至认为别的种族不配和他们呼吸同样的空气。最后,则是因为贫富差距来鄙视别人。穿的好的鄙视穿的一般的,穿的一般的鄙视穿的差的,形成一种几乎牢不可破的阶级鄙视链。我们花了几千年的时间,在几乎无数的流血后,才迎来了真正的和平与理解。”
一声闷雷,齐天终于在青色的雷光中流露出一种真正的感情——不堪回首。
“不容易啊……”夜空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唇齿生香,回味无穷。但他的心,却被齐天所说的话语给弄得沉重异常,“人类群体之间的差距比你们恶魔族小多了,也没有什么肤色的差别。但这仙凡之差,却是我们花了三千年都走不出的一个死胡同……”他一口将杯中的热茶喝干,有些迷茫地望向阴沉的天幕,“就算有朝一日我们将你们彻底赶出去了,我们的和平和彼此理解,还有机会到来吗……”
齐天将身体微微前倾,又给他续上一杯热茶,像个老朋友一样劝慰道,“别急,慢慢来,你还可以活很久。这一辈办不成的事儿,就交给下一辈吧。”
夜空接过他的茶杯,没再说什么,只是用双手轻轻摩挲着茶杯,感受上面传来的温度。一时间,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闷。两个年纪加起来可以媲美人类文明史的老家伙一开口就是这么沉重的话题,沉重得让一旁的摘星子和满月愣是连个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可偏偏以他们两的资历来看,确实就是有这种资格开口“文明形态”,闭口“政治对立”。而这两个四百岁的小辈,还尚且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参与到如此宏大的对话之中,只能任着两人一直这么说下去。
好在,现在他们终于迎来了短暂的停火期,满月赶紧用了拽了一下自己师父的衣服,并施以半是威吓半是请求的眼神,让他赶紧把话题扭转到此行的正事儿上去。
其实……她也不必这么做,齐天的心灵感应时刻都开着呢,早就听到自己徒弟在心里那像是抓狂一样的吼叫了。“行吧,关于社会意识形态的话题就到这儿了,以后我们有机会再谈。”齐天挠了挠头发,说道,“在进入正题之前……我必须要对这块地方的天气系统进行一些干涉,总不能让我们两人淋着雨讲话吧。”说罢,他打了个响指,一团堪比烈性炸药的空气被一股无法抵抗的力量凝聚、旋转,压缩成球形。最终在三千米的高空“轰——”的一声炸裂开,竟将空中那片厚实的乌云一下击碎,化成了向四面八方散开的浓雾。
夜空瞥了一眼窗外,也没再针对齐天破坏自然规则的事情做什么评价,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也好……让年轻人说吧。”
就这两句话的功夫,齐天和夜空纷纷老了不少。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时光。他们都是经历过漫长岁月的人,在外人面前,夜空或许还能装出一幅温厚渊博的样子。即便是在弟弟夜鹰眼中,他的形象也基本是温文尔雅的。偶有没个正形的时候,也是心血来潮式的胡闹,见好就收。
但……一旦碰到齐天这样的同类,他的沧桑与哀恸,却是怎么也藏不住了。对方和自己斗了几千年,早已经成为了彼此最最知心的人。倒不是夜空在这里没有别的知心朋友,只不过都没能顶住漫长的时光,纷纷化作白骨了。
摘星子和满月突然拿到了话题权,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两人几乎以相同的频率搓着手掌,不抬头,只是紧紧盯着面前的那杯茶。这对经历了各自苦难的兄妹,终于有机会齐聚一堂,却已经成为了陌路的敌手。他们两人的师父已经互相斗了三千年,如果按照一般的剧情往下走,这两人这辈子都别想有回首相聚的时候了。父辈的愿望将会叠加到这对被命运愚弄的可怜血亲身上,让他们为了一些可能卑微,可能伟大的目的,相互厮杀,直到永远。
好在,夜空和齐天都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死脑筋。
见自己的徒弟纷纷冷场,齐天和夜空彼此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点点无可奈何的味道。他们两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并且凝聚了许许多多情感,不是三两个时辰能说的完的。夜空和齐天自知,血亲之间的缘分不是说断就能断的,恐怕两人的过去,从人伦和道德上来说都有着相当大的争议。
“先说说你们之间的故事吧。”夜空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