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二十四节气之一,这一天的到来,意味着秋天正式的开始。而秋天,除了代表丰收,也同样带来了一股肃杀之气,常言道,秋后问斩、秋后算账、多事之秋。
就是在这一天,祥云广场上的风异常的大,国旗和旗杆不停的撞击着,就像是两个顽童为了一个木马打得头破血流。但金属相碰砸出的“咣”、“咣”声,也像极了警钟。
郭宁从食堂吃过饭后,回库房的时候经过副井口,闻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但是看看四下无人,还在想,难道食堂又把肉炒糊了?
刚走进库房,除了每天早早到来的武臣男,还坐着一人,正是机电队的材料员平凡。两人一人嘴里叼着一口烟,晨光穿过玻璃照在二人吐出的烟雾上,反射出蓝紫色的晕。
郭宁只觉得有一股哀愁被两人慢慢溢出,忙问:“咋了你俩?大清早就这么消极?”
武臣男歇着看了一眼郭宁:“你还没听说?”
郭宁摸着脑袋:“我刚来,听说啥?”
武臣男把嘴里的烟缓缓抽出,捏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两条人命啊!”
郭宁自从来到祥云,受伤的事屡见不鲜,自己平时干活也少不了轻微的血光之灾,但是人命关天的事,目前只有那一起。“谁啊?哪个队的?”
平凡的语气很缓慢:“我们队的,一个副队长和一个检修工。”
郭宁赶紧搬了一个凳子,与二人围成一个三角坐下:“咋回事儿?”
平凡把嘴里的烟扔到地上,轻轻地一脚踩上去:“听说是今凌晨检修皮带,本来都断了电了,那检修工打开配电柜检查了。结果不知道哪来的一个孩儿,迷迷糊糊走到控制箱那边,把电闸合上了。一下子就把人给打了。”
郭宁:“不是有那个停电牌嘛,没挂?另一个呢?”
平凡换一口气,皱着眉头:“那东西麻球烦,一般都不挂。在井下黑乎乎的,也没人看那屌。谁能想到遇到个这?那个副队长,当时在旁边站着,一看人不对,赶紧去拽,结果两人都连上了。早上七点才把两人从井下升上来,赶紧就往医院送,人都电糊了。”
郭宁想起了刚才路过副井口的味道,不由得五内一阵翻搅,险些把饭就吐在二人面前。
郭宁待内里获得了平静,又问:“人呢,咋样了?”
平凡不住的摇头:“凶多吉少。那个副队长还和我一个村的。你可以问问啊,听说开着矿上的面包车往医院送的,是文涛。”
没错,确实是马文涛,此时的他正静静地开着车,后面的座位都已经卸掉了,并排放着两副担架,上面各躺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工人,旁边还蹲着四个工人。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而且,在开车之前,马文涛也收到了明确的指示,送往县人民医院,那边已经联系好了,看住几个工人,什么也不许说。
马文涛几乎把车开的要飞起来了,唯一的一脚刹车就是在医院的大门口。
有两队急救人员,穿着深绿的衣服,早早就等在了医院的门口。这时还是早上,又是县医院,所以还没什么人。
马文涛也顾不得是否违章,把车横在路边就赶紧往急救室跑。推开四个站在门口等待的工人,却被护士又一把推了出去。
不一会儿,一位大夫走了出来,摘下口罩,对着穿着西服的马文涛说:“回去通知家属吧,都已经没气了。”
(煤矿生产安全事故共分四个等级,其中,造成三人以下死亡,为最低等级的一般事故。按照相关法律规定,一般事故由煤矿安全监察分局批复结案,并依法对煤矿事故责任单位和责任人员实施行政处罚。)
而在祥云的会议室,董事长这半年间,两鬓又添加了不少银丝,此刻,正静静地抽着烟。而其他几位经理,一人面前一个烟灰缸,那烟,一直没停过。整间会议室,此刻,已经几乎看不见对面的人。
郑总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文涛的信息。郑总看了一眼,虽然很挣扎,但也把消息如实的报告了董事长。
董事长用他那嘶哑的声带,失望的说着:“祥云非得毁在你们手里不可!”
这次的事故是不可能瞒下去的,郑总带领王小明和张华等人,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善后工作,石总则是亲自带队,对井下的一切安全隐患进行了扫荡式排查,对一些小毛小病也是痛下杀手。可惜的是,事情没有朝他们设想的方向发展,反而越发的偏离了航道。
流传在矿上的关于这次电击事故的版本,也在不断进行着修改。尤其像接触过“第一手”资料的郭宁,更是听了太多的版本。事件发生后的当天,吴总和李善意召开会议,强调本次事故,是一起“极不负责任”的事故,是严重的“违规操作”导致的事故。吴总亲自强调,造成事故的主体,检修工,带电操作,毫无专业知识和技能,造成对自己、对家人、对企业极大的危害。检修班长,急救知识匮乏,居然用手去拉触电工人,造成了自己的悲惨事件。对此,要求科室全体人员,认真学习煤矿安全知识,并随时检查学习笔记。
会上,李善意面对自己曾经的部门,以及如今的手下,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话:“有些事,知道就行了,出去,什么也别说。”
事件发生后的一周,不知道从哪里,又流露出了最新的消息。说两位死难矿工,都有心脏病史,这次其实不是带电作业,而是在检修前忘记了做放点检测,少量的电弧,导致二人急性心衰。为此,矿上将会组织一场大规模的、详细的体检活动,也是一场为职工谋福利的“好事”。
接触事件当事人的马文涛,却此事却绝口不提。但是,从此以后,马文涛和郭宁一起吃饭,再也没有吃过烧烤。
事件发生后一个月,马文涛忽然有一天来到了库房,和郭宁两个人站在门口。
马文涛自顾自的抽着烟,郭宁已经习惯了,只是享受着秋后的阳光,暖而不伤。
马文涛抽完烟以后才闷闷的说了句:“要变天了。”
郭宁扭扭腰,自打工作以后,他的腰时常酸困,“是呀,秋老虎也过去了,该冷了。”
马文涛:“你知不知道这几天集团公司的领导来了。”
郭宁:“咋不知道,恁大个霸道车停在楼下,瞎子也看见了。是不是集团公司又来要钱了?”
马文涛轻轻地一声哼哼,像极了曾经的郭宁嘲笑他的见识短浅,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举步不前的郭宁在马文涛的眼里反而成了一滩死水:“不是要钱,是要命。”
可什么消息也不曾让郭宁显得惊慌,如今也一样,他还是懒洋洋的问:“啥意思?又死人了?”
马文涛对这样的玩笑有些抵触,“你懂个屌!老大要退休了。这两天已经正式向集团公司交了报告了,我给送的。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郭宁像是听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新闻,依旧笑嘻嘻的,“还有啥不好过的,煤价这些日子一直跌,工资一直一点一点的降,谁也不好过,你以为换个领导,能把煤价升上去?那是国有资源,除非你换个国家主席过来。”
马文涛:“你知道个屌!老大在,都是本地人还能护着咱们,这下换个新领导,他妈逼估计过来溜一圈,搂点钱就敢跑了,还管你死活?”
郭宁:“之前不是说董事长退了以后,是从郑总和石总里面选一个?”
马文涛瞟了郭宁一眼:“多少年前的老黄历,现在还拿出来翻。早就不是了,集团公司领导都换了一茬了。你就啥也不懂。习大大反腐直接干倒一片。”
郭宁依旧像一个顽童,“无所谓啊,换谁都是那点钱,死不死,活不活,你们倒是啥也知道,有用?这二年,没点背景你还想上天?见上帝还差不多。”
马文涛忽然想起了什么:“唉,对了,怎么没见老武?”
郭宁:“他家闺女咳嗽,带孩子去医院了。”
武臣男确实带着女儿,却不是在医院,而是在石总的家里。石总把外孙女抱在怀里,任由小家伙撩他光洁的下巴。武臣男搬个小马扎坐在对面,等待着。
石总突然开口:“我可能过几天就走呀,临走之前我再努努力,再帮你一把,以后就得靠你自己了。”
武臣男一脸的忧愁,不知道是对老人的不舍,还是对自己的惶恐:“爸,您调哪去?”
石总很随意的说着,像是说着与自己无关的新闻:“好像是老尧沟,当董事长。”
武臣男清楚的很,那是集团下属的一个一直处在亏损状态的矿,停产是赔钱,生产也是赔钱,煤质不好就已经决定了它的命运,多少次集团公司都想把这个矿甩出去,却苦于没有接盘的下家。这对石总而言,就是明升暗降,说不定哪天找个由头,就把他免了,好听点是提前退休。
不一会儿,石中玉端着菜就出来了,还开了一瓶老酒,酒香迷醉了有心事的人,却只能暂时回避残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