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树荫是浓密的，草木的腥气在这个时候最重。他们茂腾腾生长着，将勃勃生机一股脑儿宣泄在这流动的空气之中。所以这四围的树木骤然便都成了液体，在周围流动着，在花丛灌木之中流动，在王宫亭台之中流动。闭着眼睛仔细闻着这气味儿，只觉得这空气似乎幻化成了烟波浩渺的森林。

夏日风光无限好，只是少人陪。有那灿烂的蝴蝶花的娇丽，有那海棠花的新奇，有那牡丹花的娇艳。燕子是来回呢喃着飞的，黄鹂也在枝头不停地叫着，可是姜伊什么都看不到。

花儿早就开始绽放那个了，一片片盛开一片片凋零。辛夷坞零落了尘土，桃花是随了流水，杏花是归了春风，梨花是由着细雨吹打……到了现在，枝头上还能够绽放的也就是那红艳的木槿了。

她看到的就只有这些。独自居住在这深宫之中，姜伊心中总是有说不尽的忧愁。

姬扬自始至终对她的冷落让她已经对婚姻的美好没有了丁点儿的奢望。每每听到宫女们说起百姓们的婚姻生活，她总会艳羡无比。“婚”这个字儿，是指黄昏十分举行婚礼。可是自己的婚礼，确实在招摇过市之中进行的。“娶”这个字儿，耳朵，右手，和女人，本就是男人在傍晚的时候悄悄捏住女生的耳朵私奔的意思。可是自己现如今的相公姬扬，可曾对自己有这份迷恋和狂热，会忍不住把自己“娶”回家呢？

春来寂寞，夏来烦闷，秋来哀伤，冬来心寒，一年四季，姜伊感受到的都是惆怅。

麦子割了以后，天气便渐渐转凉了。正所谓“昨夜霜风，先入梧桐。浑无处、回避衰容。问公何事，不语书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这又是姜伊落寞的时节。

不过虽然花草树叶都渐渐凋零了，但是屋檐底下的燕窝之中，小燕子已经渐渐长大了。

早在初春的时候，姜伊就注意到自己的屋檐底下有两只燕子在筑巢。他们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鸟巢就已经筑成了。看到那鸟巢，宫女们立马就拿来竹竿想要把它给捅下来，姜伊见状赶忙阻止。原本寂寞的她，能有个燕子陪伴是多好的一件事儿啊！

于是乎这一年的姜伊终于有了些许的乐趣。看到雌燕在巢中孵卵，雄燕往来给雌燕喂食，姜伊心中充满了欢喜，觉得这燕子是有灵性的小精灵。渐渐的，小燕子被孵出来了。

一开始的时候小燕子身上根本没有丁点儿的羽毛，看上去灰溜溜的，仿佛是一块绿豆糕。她们每天只是张着镶黄边的嘴巴不停地叫着，等着他的父母给他们喂食物。慢慢地她们就长大了。

到了这个时候夏末初秋的时候，她们便已经长大了，看上去与大燕子没有什么区别，但还是没有出巢飞过，依旧靠着父母喂养。

这一天清早的时候，姜伊刚刚走出门外，便听到屋檐下的泥巢里一片叽叽啾啾的声响。只是这一次燕子的叫声不像是索要食物那一般急切焦躁，反倒是有些怯生生的感觉。

姜伊一抬头，只看到两只老燕在泥巢前扑棱棱来回飞着，却不落巢，嘴里则殷殷呼唤着：“啾啾”“啾啾”“啾啾”。

姜伊很是好奇，忍不住盯着她们看了起来。

许久之后，泥巢之中弹出来两个雏燕的脑袋，因为身子长了，她们的嘴巴也不显得初生时那么硕大。圆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着，仿佛是调皮的孩童。

老燕依旧不停地叫着，仿佛是催促她们赶紧出窝。终于，小燕子鼓足了勇气从泥巢里冲了出来。抬腿一跃之后，扑棱了几下翅膀却没有飞起来，反倒是惊慌失措地落在了姜伊身旁的窗台之上。姜伊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老燕子看到姜伊之后吓得不轻，叫声尖锐急躁了起来，但是小燕子却丝毫不惊讶，只是转着头盯着将一看，眼睛里全是好奇与惊讶。而泥巢之中的两个兄弟也赶紧探着头看热闹。

老燕不停地叫着，不停地催促着，小燕子似乎是有些不耐烦了，当下走到窗台最前面，试探着又扑棱了几下翅膀，最后一跃而起。这一次终于飞了起来。

老燕的声音欢快了起来，跟在小燕子的身边盘旋着，仿佛是在鼓舞庆贺。紧接着两只老燕一掉头朝着远处飞去，小燕子跟了上去，渐渐越过远方的假山池沼和树木消失在了天边。

看到这一幕，姜伊心中怅然若失，陪伴自己半年的燕子终于还是要走了。这让他十分的感慨。

到了傍晚的时候姜伊再出来一看，发现泥巢中一只燕子也没有了，剩下的两只小燕子竟然也学会飞了。她摇了摇头，感慨着生命的神奇，又伤感于自己的落寞。

“大娘，大娘，我和娘亲来看你了。”

正怅然间，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孩童的叫声。姜伊转头一看，只看到是戴伪跟他的儿子姬完来了。

姜伊立马笑了出来，这么些年他跟戴伪一起照顾姬完，把姬完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到姬完她心中免不了欢喜起来。

“怎么，上一次交给你的字儿你已经练熟了？”姜伊笑着问道。

“嗯呢，一会儿我写给大娘看！”姬完也有些兴奋地说道。

戴伪这个时候走了过来，对姜伊说道：“你一个人站在外面看什么呢？”

姜伊道：“也没有什么，快进来坐吧。”

此时已经日暮，进了屋子之后戴伪和姜伊便拉着手说起了闲话。这么多年相濡以沫，两个人已经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等着吃过饭后两个女人闲聊了一小会儿便已经天黑了。戴伪看了一眼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可是我还没有给大娘写字呢！”姬完有些不开心地说道。

“那你今晚就在大娘这里睡吧。”戴伪笑着说了一声。

姜伊也没有客套：“那行。”

显然，姬完不是第一次在姜伊这里过夜了。深宫之中，两个妃子能够关系如此融洽，也真是罕见了。

屋子里的麝香在小鼎之中慢慢燃烧着，浓郁的香味在堂屋之中蔓延着。即便在偏堂的卧室之中，姜伊也能闻得到。

姬完在书桌之上一笔一划写着，姜伊则在一边看着那游走的笔端，看着姬完认真的眼神和汗毛分明的鼻尖，看着姬完的笑脸，只觉得有一种成就感。

想起白天里老燕那欢快的叫声，姜伊此时似乎能够体会到这种把孩子养育成人的喜悦了。

…………

（注：1.第100章与101章中有一个错误，此时在位的宋国国君应该是宋穆公子和而不是宋庄公子冯。郑庄公姬寐生在位之时，宋国前后分别经历了宋穆公、宋殇公和宋庄公三位国君。后文都会说到，前两章是笔误，发现之时已经传上去，抱歉。

2.这一卷的名字本来是《燕燕于飞》，主要就是后五十章这卫国的矛盾。卫国与郑国是纠缠不清的两个国家，而姜伊作为中国第一个女诗人，可以挖掘的人物内涵也很多。但是春秋毕竟还是要以争霸为主线，爱情故事虽然唯美，也值得大写特写，但篇幅上依旧不如谋略争霸多一些。所以后来又把卷名改成了诗经郑风之中的那一句《山有扶苏》。这一章算是为“燕燕于飞”作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