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呢?
顾千玄、赵姝对于这个叫师庆的家伙越来越感兴趣了,感觉到他的故事已经到了高潮处,不由得默默的竖起了耳朵。
年少时的我是一个特别、特别孤僻的人,既有着自己天性里的胆怯,也有着家族贫穷因子的影响,能够聊的来的,也不过是两个和我从小一块长大的家伙。前面说过,我的父亲在齐国的某个小贵族当乐师,其中一人,他叫长水,身份和我有点相似,他们家族历代在那个贵族家当武师。他可能也得到了家族基因的遗传,小小年纪就生的个虎背熊腰,身块儿大得很,一只手臂几乎快赶上了我的大腿。和我一样,为了能进那间书塾,他们家也是花了大力,希望他能够多认得一点字,可惜,他却缺少一点…恩…智力吧!七八岁的时候,一只手几个指头都说不上来,每次考试都是倒数,可是仗着他那么魁梧的身材,也没有人敢嘲笑他。
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小贵族的儿子,至于他的名字……算了,也待会儿再提,反正你一定是听过的。年龄比我要小一岁,可是却比我要聪慧得多,我们在同一个老师处授业,无论多么难的问题,只要我夫子讲述一遍,他立马便懂。任何问题只要稍加点播,便能立刻的融会贯通,相比起来,我则要愚钝得多了,无论我多么的努力,赶他都要差上一部分。
我知道,在面对着他的时候,我是有点自卑的,因为我无论多么的努力,比起那人,我始终都要差上一些。那时的我,一直都把他当成自己追赶的目标,这种事,我也不止一次的,对他提起过。
我也知道那人是瞧不起我的,论出身,他比我高贵,论聪慧,我更是远远不及,他更加瞧不起的是,我这种近乎莽夫似的努力。有人见不得你有能力,那确实是这个世上最不好办的事情。
一切的悲剧,似乎都从这里开始。
在我看书的时候,他总是能恰到好处的来打断我,他无意中折断了我的竹简,弄脏了我的讲义。毕竟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气愤,我也愤怒,可是更多的时候,我是沉默无助的,那时的我,真的是太懦弱而又自卑了,对于他那些无理的挑衅,我发现自己居然找不到可以阻止的办法。
人们总是天真的认为,把自己的态度放低一些,会得到好的结果,可是毫无原则的纵容别人来伤害自己,只会得到一个比想象中更低的结果。有时候明明是我占了理,却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反倒处处去为他考虑,不忍打架苛责。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缺少一种孩子般大干一场的天性,敢作敢为,不计后果,这是孩子最为宝贵的东西,可能因为我家庭的关系,成熟得太早了,过早的磨灭了我的这种天性。
后来那人则更为的过分,他已经不满足了,可能也跟我那段时间不断受到夫子的表扬有关系,他直接跟我约架,至于约架的理由嘛,对于他们这种聪明的人而言,总是能找到合适的理由的。其中更为可怕的是,明明把别人伤害得体无完肤之后,第二天,照样能对着你哈哈一笑,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你们还是那样的知心朋友。要知道,那时的他比我还要小一岁,而我也不过十五六岁而已,那么厉害的人,注意是将来能大有一番作为的。
你不要认为他会亲自动手,像他那么聪明的人,是永远会有保护自己的办法,还记得我前面说过和我们一块读书的还有一个叫长水的吗?就是那个武师的儿子,遗传了他家族的血统,每次打架都生猛无比。很多人可以忍受陌生人的飞黄腾达,却难以容忍身边的人变得优秀,对于长水而言,大家明明都是相同的地位,为什么我可以经常得到了夫子的表演,而他却成为了大家嘲笑的对象。
越是小丑似的人物,打起人来越是心狠,长水就是这类的人。
每次只要那人稍加点播一下,试探性的点一下火,或者用言语激怒上几句,待到我反应了一下后,那人便在如亲友般嘻嘻打笑中开始,长水便如得到了暗号似的,一下子从某个地方横冲过来。一天下着大雨,长水便用他那沾着淤泥的木屐,一脚狠狠的提在我的身上,除了痛之外,一身干净的衣服就那样被糟蹋了,那时我根本没有多余的,可以换洗的衣服,就穿着有一个鲜明脚印的衣服好几天。那段时间,总有陌生人对着我远远的观望,可能是觉得那个脚印太有形了。一天夜晚,我们三人在书塾的广场之时,长水一巴掌狠狠的打在了我的后脑勺上,当时我就木了,忘记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记忆中是挺疼的。
你问我为什么不反抗,哈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人这种东西真的是很奇怪,很多在外人看起来完全不合理的事情,但总是能发生。就算我们三人间发生了那么多的故事,可至少在那时的外人看来,我们仍然是很好的朋友,这种关系的维持,更多的是,建立在我的妥协上。
你又问我难道能这样长久的忍受他们的虐待,其实然后就没有了,并不是他们突然的大发慈悲,而是那人被他的爹爹送到了齐国首都邯郸去了。书塾就剩下了我和长水二人,没有了那人,我又不爱搭理长水,虽然他仍然可以像以前一样的欺负我,却失去了很好的理由,只得一个人索然无味了。
我说了这么多,你不会认为我是在说他们的坏话吧,错了,我只是在陈述着曾经发生的事情而已,他们两人除了对我比较刻薄之外,在很多时候,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长水这人,除了心眼有点死之外,其他的都还好,虽然学习不怎么的,但与其他的同学相处都还算和蔼,平时沉默寡言,也很少会出现恃强凌弱的情况。虽然他难以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但万幸一家人都比较知足,他的父亲花那么大的力气把他送到书塾,也不过是希望他能多认识一点人而已。刚刚一成年,请媒婆说亲,便取了邻村一姑娘,日子也还过得去,而且他毕竟也是在书塾读过书的,倒也认识当地一些比较有门面的人,很多时候竟然能左右逢源。
其实现在想想,他这种人反倒容易过得幸福,毕竟每个人人都喜欢比自己蠢一点的人物,就像是我,他打了我那么多次,我却并不多么的憎恨他,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后来齐国与鲁国发生过一次战争,你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战争不过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其频繁程度不下于小孩子过家家。长水应征入伍,打仗的时候听说他勇猛不怕死,其中受了几次伤,传回乡里受到了大家的尊敬,后来还是战死了,噩耗传回,乡里伤心了好一阵子。反倒是小时候比他聪明得多的我,一辈子却过得事事不如意,现在更是落得这么个下场。
他其实并不傻,只是性子急了点,心眼又死。
至于那人,如果不考虑我的想法,从其他人的眼光来看,他也绝对是一个好人,甚至很是励志。他虽然出身贵族,可是却从不欺压平民,但凡遇到极寒落魄之人,都必定会施以援手,很多时候,与任何人相处,都能和睦。虽然出身豪门,却不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凡事主张亲力亲为,就算到书塾读书也从不用书童,生活都比较严谨、节俭,虽然不能与我那种近乎刻薄的生活态度相比,但与他的出身而言,也算是难得了。
后来他去邯郸之后,深得众人的赞赏,一路官运亨通,小小年龄便在齐国的朝政中担任要职,因为他为官严谨,体恤百姓,不结党营私,不贪污受贿,几年下来也着实干了一番大事。现在正值齐国公室和田氏夺权的敏感时刻,听闻他成为了双方都互相招揽的人物,要知道,他的出身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贵族而已,能有如今的地位、成就,也着实难得、难得。
几年前,长水去世,恰好那人回乡便去祭拜,走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贵族,几十年后,回来时听闻连城邑都要一路作陪。恰巧那一年,乡里又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旱灾,虽然不算是颗粒无收,但对一些普通的百姓而言,那也是不可承受之重。那人知道了以后,从自己的食禄里搬来了大量的粮食,分发给众多的乡亲,等到他离开之后的几年里,乡里都流传着与他有关的传说。
其实我都明白了,长水与那人都不算是坏人,那人在救助那些可怜人的时候是出于真心的,良心人人都有,或许他也曾真诚的希望过天下人都能躲过饥寒,人人都安居乐业。可是,他的这种良心是建立在终生对他的仰视,而不是平等的交往上的。
就像当年的我和长水,他可以和长水成为很好的朋友,是因为他明白,五个指头都数不过来的长水怎么也无法追赶到他,可是我不同。可能是那一段时间,我的勤奋刺激了他,曾经的穷亲戚居然开始要和自己平起平坐了,他不得不提前谋划一点什么,于是才有了接下来我的悲剧。
很多时候,我们也算是一种同类人,可就是同类人,才有着共同的追求,不贪图享乐,不在乎外在的荣华,将所有的精力专注于自己在乎的东西。我们都心胸万丈,喜欢积极主动,结果反而互相不欣赏,只不过可惜,处于弱势而又天心胆怯的我,成为了这种行为的牺牲品。
很难说这是一种好或者坏的行为,就像很多仁慈的君主,他们可以通过对一个小孩、老人通过摸摸头、慰问来展示自己的仁慈,应该来说,那时的他们是真正发自内心的仁慈。可是当有人与他们并驾齐驱的时候,这种残忍的天性才会暴露出来,这种人天生就是需要被仰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