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师旷的后人!”
这是他的开场白,很是直接,但是赵姝明白,她已经被这短短几个字的开场白给镇住了,好久她的心灵都不像今天这样颤动过,琴圣师旷的大名,对于晋国公主赵姝而言,一点都不陌生。
只是师旷的的后人与这么的一个小山村、和眼前这人,二者之间,绕是这些年见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赵姝还是怎么也联系不上来。当然,他们之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相同点,至少,他们都是盲人。
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并不是生来就是盲人,我的眼睛之所以会变瞎,是因为……算了,待会儿在说这个。
师旷是我的曾祖父,曾经官至晋国太宰,其地位显赫时一点也不比你父亲差,晋平公晚年,骄泰奢侈,贪欲无足,师旷多次力谏无果,反倒使得晋平公对我族产生了杀心,所以自师旷之后,我们这一族便悄然离开了晋国。在这一方面,我的祖父是相当的硬气的,晋国的官他是坚决不去了,甚至不在提起自己是师旷的后人,以一个普通乐师的身份,游走于诸国,隐藏身份,以卖唱为生。
在这个乱世中,像我祖父这样的隐士,还有一大批的,宁可耕种于田亩,而不愿入朝为官,在这方面,介子推的故事很有代表性。曾经晋献公宠幸骊姬,晋国发生内乱,重耳避难奔翟,介子推一路忠心跟随,有一次缺少粮食,为了让重耳活命,介子推就把腿上的肉割了一块,与采摘来的野菜同煮成汤给重耳。十九年后,重耳得以返回晋国,成为晋文公,介子推却不愿接受封赏,归隐入绵山,晋文公便亲带人马前往绵山寻访,搜寻多日还是无踪可寻。晋文公求人心切,听小人之言,下令三面烧山,大火烧了整整三天才停,介子推宁可被烧死也不愿入晋为官,最后竟抱树而死。
事实证明,我祖父的选择完全是正确的,在晋平公之后,晋国的朝政越来越是混乱,公卿与世卿家族的矛盾越来越是尖锐,不少的家族成为了斗争的牺牲品。曾经的六大家族,现在只剩下了四家,另外的都消亡于历史之中,从这个方面看,我祖父应该为当年的那个决定感到庆幸。
本来我们家族刚刚离开晋国的时候,还是带了不少的财物离开的,毕竟我们还是师旷的后人,给我们留下了很是殷实的家产,只要自己的小日子过得下去,入不入仕又有什么关系。可惜我的祖父和父亲都不大会持家,偏偏我们又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乱世之中,我的祖父刚刚离开晋国的时候,首先是去邻近的卫国,并且我的爹也是在那里出生。结果刚到不久,便有黑衣刺客前来刺杀祖父,多亏了侍卫和婢女拼死相救,才保住了一条老命,凶手供出,指使者原来是家族的宿敌。为了息事宁人,祖父反倒恳求当地官府不要追究,只得忍辱退让,带着我那刚刚出生的爹又跑到宋国去避难。
艰难的命运仍然死死的纠缠着我们家族,恰逢那时楚国来袭,包围了宋国都达五月之久,城内告急,无粮可吃,城内人只得劈开人骨作柴烧,交换幼子果腹。我的祖父拼死力争,也只保住了一把从师旷那里流传下来的焦尾琴,接着前往郑国,路上又遇到了强盗,祖父几经磨难,才保住了一条老命……
经过这样一系列的折腾,家产已经荡然无存,从那时起,从来不知菜米油盐贵的祖父,开始感受到了生活的沉重。没有多余的本事,只得抱着那把祖传的焦尾琴到酒楼去演奏,第二天拿去换几升米度日。祖父是师旷的儿子,琴肯定弹的极好,可惜到了流淌着酒乡俗气的胭脂场,人们习惯了白花花的肉色和酒色的放肆之声,又那里能体会其中的绝响和孤艺。那把焦尾琴是师旷用过,用来治理天下的音律和优雅,可惜却轮流到市井之中,和算盘声和叫卖声互相吆喝,就算不为祖父的经历而悲哀,也要为那把琴而不平啊!
我出生的地方是齐国,那时祖父已经很是衰老,父亲成为了家中的顶梁柱,成为了某个小贵族的乐师,我们家虽然不算是大富大贵,可小日子也还过得去。有幸得到一个小贵族的赏识,不用在过那种四处漂泊的生活了,似乎这又是一种不错的归宿。可是整整几代人,追求了几十年的艺术,竟成为了一些人饮酒作乐的陪衬,这种下场何其可怜。师旷那种治国安邦的伟大宏愿,不入低俗、下流的高尚情操,和让人叹为观止的气韵,仅仅只隔了一代人,便成为了完全不切实际的奢侈。
年少的我当然无法理解祖父的悲愤,虽然无伴,可却有爷爷的琴声陪伴,其中是有很多的雅趣的,靠着那个小贵族的关系,我顺利的进入了一家官办的书塾读书。
文字是从大商王朝的祭祀中演变而来,带有能与上帝沟通的功能,那个时候私塾还没有完全盛行开来,所有的书塾都是官办的,只有贵族的子嗣才有资格进入书塾学习。能够进入官办的书塾入学,对身份低微的我,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时我真是高兴坏了,恨不得早点学成归来,奉养双亲。或者如同父亲经常给我讲的那些故事里面的主人公一样,在这个乱世中建功立业,将来裂土封侯,封妻荫子,治理天下,名留青史……
或许你们会很想笑,堂堂琴圣师旷的后人,有着骨气离开晋国政坛,还会在乎这个吗?可是有时候,人生真的很奇怪,我们家族当初离开晋国,完全是凭着一股傲气,毕竟那时我们家族还是属于贵族,体内还流淌着属于贵族的高傲血液。
可是从我的祖父到我,我们家族已经三代人没有入过仕途了,也忍受了三代人的白眼,高傲的姿态早就被生活的棱角给磨灭干净了。记忆中,我的祖父还严格遵守着师旷的教诲,带着族人隐姓埋名,离开晋国,不再入仕,可是我的祖父却又热切的希望我的父亲能够在政坛上有一番作为,这么多年了,师旷的荣誉,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代绝响。
可惜我的父亲读书并不行,究其一辈子,也只是保住了家族吃饭的手艺,会弹一点儿的琴谱,靠着娱乐那些贵族大老爷来维持家用。你们别笑,其实年少时的我,是很瞧不起我父亲的,我父亲这人平时沉默寡言,说话、做事唯唯诺诺,弹着优雅的琴谱,身上却始终有一股小市民的市侩之气。每次看见他在那些大老爷面前弹琴奏乐的样子,都让我想到了那些卖肉的妓女。
可是如何的瞧不起,生在了这样的家族又有什么办法,我知道,唯一能够改变我命运的机会,就是那一座书塾。父亲和祖父也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了我的身上,父亲之所以会那个小贵族家当乐师,也是因为那位老爷答应能够把我送进书塾里面。对于官办的书塾并不是任何普通的平民想进就能进的,有钱都不行,贵族之所以与一般的百姓不同,在这里,他们的特权就显露了出来。
同时那位老爷还告诉我父亲,为了能够让我进入书塾,花掉了一笔好处费,这批钱得由我们自己来出。现在的我已经忘记,当初到底花了多少钱了,只记得非常的多,对于我们这样的小家族而言,那完全是不能承受之重。
当初祖父恪守着师旷的教诲,离开晋国的时候,是何等的高傲,现在他的孙子,我,因为进入官办的书院,有可能将来能够在某个小诸侯国里,得到个一官半职,祖父同样感到高傲。但是这间书院也不是那么好进,当务之急,就是赶快凑齐一笔钱,交给那位贵族大老爷。
你根本无法想象,为了能让我到那间书塾去,祖父那么大的年纪,却还要到酒楼去弹琴奏乐,一个刀币一个刀币的来凑。偏偏那边又催得紧,不得以祖父只得挨家挨家的去找他认识的人去借,好不容器凑到了八十个刀币,偏偏这时我的祖母又去世了,又花掉了几十个刀币。不得已,祖父只得写信恳求那个贵族大老爷,请他先缓一缓,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又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回想起来,我是否该为祖父的困窘而落泪呢?
终于,我还是顺利的进入的那间书塾,家里很是高兴了一段日子,三个月后,祖父就去世了。知道自己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在那间书塾里,我读书很是用功,不是我吹,我可是我们那一届公认最为刻苦之人。无论遇到过多大的困难,我都没有放弃过学习,因为我知道困难只是暂时,可希望还在后面。
每天天刚亮的时候,我就跑出去晨读,因为家庭贫穷,雇不起书童,又买不起书,于是就常常向班里其他同学借阅。父亲去砍伐竹子,帮我做成竹简,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书我挨着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录,抄完之后,赶快拿去还给别人。寒冬腊月的天气,冰封万里,手指僵硬的不能伸展,可是在学习方面呢,我仍然不敢有半点的松懈。
记忆之中,我家居住的地方和书塾离得很远,每天天还没有亮的时候,我就背着那个沉重的书箱,拖着木屐,行走在深山峭壁之中,茫茫的大雪飘到地上足足凝聚了几尺深,皮肤被冻伤后甚至都已经没有了冷的感觉。到了书塾之后,全身僵硬、不能动弹,可就是这样,每天我都是第一个到书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