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很明显的，枯木真人和齐天眼下就陷入了这种尴尬的境地。他们都能理解对方口中的苦衷，也都能明白对手必须这么做的意义。但偏偏阵营的问题让这两个人之间不存在任何和解的可能性，不管有多理智，在杀妻仇人面前，枯木真人可不会亮出他一贯的好脾气。而齐天作为恶魔族的统帅，自然也不会对这颗行星上的土著生物认错，这涉及到他的核心价值观以及种族尊严的问题。即使他明白，站在枯木真人的角度上，整个恶魔族被控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甚至可以说是由其自身的经历演化而来，字字血、句句泪。恶魔族的实验，确实给娑婆世界带来了不可回避的影响。而这种影响给这个原本与世无争的文明引来了怎样的改变，以及改变到了何种程度，统帅大人当然都心中有数。
但……这种感触最多也只是和看电影的心情差不多。想起来的时候，稍微感慨一下自己的手段是否太过激进。或者在工作之余放松心情的当口儿，将这个话题作为哲学辩论抛出来，和自己的徒弟扯一通，也就算是过去了。至于娑婆世界的土著被坑害得有多悲惨，是不是在一个晚上的时间又有几户人家流离失所，是否有走不动路的老人或者不会走路的小孩死在了恶魔族的炮火之下，这些别人要拿一生命运来决断的问题，却从未能入他的法眼。
齐天是站在星系级别的宏大社会系统上事情的，要是紧紧揪着一个娑婆世界的人不放，他的正经事儿还做不做了？
话虽如此，但眼下，在“仁义道德”的表面功夫上，恶魔族毫无疑问是占不了什么优势的。他干脆也闭口不言，直接一拳头击打在曲直号的胸部，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枯木真人翠绿色的眼瞳猛地一缩，只觉得源源不断的力量沿着机甲的缝隙像水一般渗透进来，漫进肌肤、肌肉、骨骼。在他的印象中，似乎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有切实的痛觉传来，瞬间便如电流般窜进来了自己的身体。胸部的装甲在一瞬间被打出一个拳头的印子，向内凹陷下去，足以看见这一拳的力道是何其惊人。虽说枯木真人实力不俗，但在方才的战斗中，他出于不得已已经极大幅度地透支了自己的真元，眼下又被一拳穿心，痛楚就像陈酿着的苦酒一般，在揭开盖子的一瞬间，气味浓的好似要将鼻粘膜灼烧殆尽。
他的眼前猛地一黑，就连那些刺眼的系统提示也无法将红光送到眼帘中。幸好他的头部被护甲牢牢包裹着，只听见耳边一阵压低了声音的闷响，却无法辨认出那就是自己在空中倒飞着的音爆声。昏暗的视野里，几颗不同于系统提示的亮斑却在一直闪个不停。枯木真人依稀能看见天空似乎在倒退着，周围的一切呼呼作响，他本人就像躺在一座巨大的床垫上，长长出一口气，尽情地享受着短暂的惬意。也不知是不是幻觉，枯木真人的后颈忽的起了一阵凉意，有点像是大夏天靠在石阶上的感觉。空中那些飞舞着的亮斑和阳光交相辉映着，亮堂堂得，竟让他猛地又生出压迫心脏的窒息感。
“咚——”曲直号再一次越过最高的那个点，重重地摔在草地上。很不幸的，这次他的落地之处刚好是一个山丘的下坡，在配以机甲本身不俗的质量和惯性，仅仅跌倒在地并非是他悲惨之路的终点。只见枯木真人一路圆润地从山顶滚了下去，因为无法主动反抗下落的惯性，他就只好顺着机甲的方向一路往下滚，弄得愈发晕头转向。也只有这种时候，枯木真人才会发自内心地抱怨单兵机甲的笨重。哪怕是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他都必须强忍着不吐，不然吐到机甲里面岂不是更恶心？
“颅内压上升造成的暂时性失明和视觉模糊，耳鸣，肋骨断裂，心房破碎，部分血液逸散，极有可能形成淤积，堵塞血管，最终导致血脉崩裂……”不愧是救死扶伤的“木”部主任，就连给自己诊断病情，都是如此精准高效。枯木真人勉强地用双臂撑起自己的身体，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可以非常明显地感觉到，曲直号将近2吨的重量此刻已经毫无保留地压上了自己的脊背。或许是因为胸口的骨头被轰断了几根，枯木真人好像觉得只要再稍微用点儿力，这条脊椎也可能像狂风中的稻杆一样断成两截。
看都不用看，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戏可唱。
“各系统进入自行待机状态，能源不足！重复警告，能源不足！枯木真人，迄今为止，您的所有能源都已经被抽调完毕，不可能更多了。”系统的声音是一个温和的男低音，他每说一句话，视野里就会有一根泛着绿光的声波波动条不停地起伏着，颇有科幻产物的感觉。现在这个系统依旧是不温不火地说着令人泄气的话，这让踉踉跄跄站起来的枯木真人莫名地有些不爽。甚至连原本充斥在视野里的红色警示条都消失殆尽了，这不仅让他觉得清爽了许多，还给了他一个非常显而易见的信息——曲直号就连维持这些警告的基本能量，都已经没有了。
“是啊，我也感觉到了。”枯木真人撇了撇嘴，揶揄地暗讽道。
他略微停顿了一会儿，装作是不经意地往后一扫，看向黄鹂他们逃走的方向。现在已经是清晨时分，太阳像个刚刚生起来的大火炉般挂在天上，还没有到自己头顶。如果能在拖延一会儿，哪怕只有一会儿……这个男人现在正站在一场豪赌之上，赌注，便是他修身养性四百年积攒下来的生命与仙体。如果能赢，女儿或许就能多一点点逃生的机会，顺利赶上正在前往的摘星子一行人。如果自己赌输了，那这条本来就已经去了七八分的老命，恐怕就得完完全全地交代在这儿啦。齐天的实力有多强，有目共睹，想在他手下全身而退，简直就是不现实的妄想。那么，如果必须牺牲其中一样，这个仙人兼父亲又该如何选择呢？
保全自己的命，还是拿自己的命去换取哪怕仅仅只是几秒钟的拖延，为女儿的顺利逃脱尽上最后一点点微薄的力量？
……这种选择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或许也没有那么难。
“我的寿命，还剩多少年？”望着缓缓踱步而来的齐天，枯木真人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问出了这句话。
“……”不知为何，本应该没有情感思维的系统确是突然停了一下，在一番计算之后，他才继续用原本就十分宽厚的声音回答道，“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状况的话，您还有两千六百年可以活。”
“还有这么久吗？”枯木真人没头没尾地重重叹了口气，他习惯性地想用手摸摸胸口那块早已经染上血的玉佩，却发现自己原来还在机甲里面，碰到的也只是一层硬硬的外壳而已，“好吧……如果把它们全部抽出来，当做能源来使用，够这台机甲支撑多长时间？”
这一次，系统彻底沉默了。对话界面的声波波动变成一条平静的绿色直线，可想而知，如果系统有灵魂的话，那么这平直的声波曲线之下，该是一颗如何惊愕的与崇敬的心在跳动啊！
仿佛在思想的风暴中挣扎了一个世纪，系统的声波曲线再次扭动起来，“大致估计，在七分钟左右。”
“但是，本机有义务保证使用者的身体健康，故在此提出几点注意事项：一、抽取的寿命是不可用仙法复原的。二、生命抽取会给使用者带来无法想象的痛苦，并且该过程不可逆，也没有制动措施。一旦开启，如果在七分钟内没有打倒敌人，您将会因为心肺衰竭而死亡。三……”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都知道的。”眼见死亡的黑色大门就要在面前敞开，枯木真人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地放缓了下来。这是每一个人都会有的经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许是想让活着的人尽可能铭记住自己好的一面吧。
他笑了笑，最后朝女儿离去的方向远眺了一眼，平淡地说道，“那就来吧。”
一朵明亮艳丽的生命之花在大草原上悄然绽放，它开启的时候无声无息，却又迸射出一股不容小视的力量，令齐天再一次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看来，除了这台机甲，这个操纵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也同样十分值得称赞。最为一个善变的碳基生命，居然会出于某个理由而去挑战一个强于自己千百倍的生物，甚至不惜燃烧自己的生命，这件事本身就算是个奇迹了。
直到现在，齐天才堂堂正正地向对面的枯木真人鞠了一躬，算是承认了对方是和自己有平等地位的“对手”。这个对手是用自己的生命和勇气换来了应有的尊重，即便是今天的事情传出去，他这个最高统帅也不觉得丢人。这才是真正的战士，考虑到碳基生物本身的脆弱，他的挺身而出便显得愈发不凡。
而另一边，被罗烨背着的黄鹂，却突然眉头一皱。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胸口的肌肉猛地抽成一团，活生生地痛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