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围着一张桌子,菜已上齐,却迟迟没人动筷子。
因为这群人直到今天下班才得知到一个消息:唐坚并不是调部门,而是辞职。武臣男特意推掉了和鹏飞的酒局,要喝唐坚的这一杯践行酒。
局,是唐坚组的,自然由他打破这沉默的气氛。“我说两句啊!不是有意瞒着大家,仅仅是为了工作方便进行,得罪之处,都在酒里了。”
唐坚近二年几乎是滴酒不沾,而今天,主动拿起了酒杯,看来,这里面,确实有着语言难以形容的东西,只能用这种透明的液体去灌溉。
武臣男的脸色最难看,郭宁和他坐在唐坚的两侧,隔着人都能感觉到不痛快。
武臣男拿起酒杯自顾自的干了一杯:“到底是咋回事儿?好好的,就不干了?”两条眉毛就像两条绳索仅仅纠缠在一起,拧成了一个死结。
唐坚依旧笑容挂在脸上,不过也有些不自然:“大家吃菜,都别客气啊!”说完率先夹了一块黄瓜,喂进嘴里。
武臣男搬起椅子扭过身子,直勾勾对着唐坚就是质问:“你老实说,到底因为啥?有人背后给你捅刀子了还是咋?科长不能这么无情吧,说翻脸就翻脸?真他妈的!”
唐坚已经决定的事,自然谁也改变不了:“说那些没用,走都走了。赶紧吃,凉了就不好吃了。小林,小宋,动筷子啊!”
对面的林慧眼里已经是闪着光芒,那是泪水在反射灯光,她也举起酒杯,站了起来:“师父,我敬你一杯!”
唐坚脸上的微笑,似乎不那么从容了,赶紧添满了空洞的酒杯,“好!这几年辛苦了,以后有机会常联系啊!”说完一饮而尽。
林慧紧随其后,也痛快的喝下,只不过她不比男儿,辛辣的酒气在喉间转动,呛得她连声咳嗽,脸都红了。
郭宁也伸手要去拿酒杯,被唐坚一手摁住,悄悄说:“不着急。”
武臣男给唐坚倒酒,也给自己倒上,对着桌子上的酒杯碰了一下,洒下少许,在黄色的桌布上染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就像人间那难以名诉的缘。头往椅背上一靠,张着大嘴,任由酒倒进喉咙。烈酒下肚,换上来一声叹息。“唉!说散就散了!”
唐坚还是气定神闲的坐着,慢慢把酒吸进嘴里,只缓缓吐出几个字:“山水有相逢,江湖再见吧。”
武臣男听到这话腾地坐起来,险些打翻桌上的碟子,“我是真服了你了,你还真沉得住气啊,到现在还是啥也不说!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吧?”
唐坚环顾四周,在座的,包括自己,也只有五个人,他需要交代吗?他觉得不需要。但是面对情绪激昂的武臣男,还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领导有领导的想法,以后你们多照顾照顾郭宁,这孩子不错,不然也不可能和咱们坐到一起。”
武臣男:“放屁了!你是那服从领导的人?你要是你早提副科长了!你说你,我就没法说,你说你犟什么,赔礼道歉的事儿,也就几句话,能少了你块肉?你说,咱兄弟几个天天嘻嘻哈哈,上着点班,拿着点钱,山高皇帝远,多自在,你还不知足?”
唐坚听得出来,武臣男依旧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没打算让他知道,只是默默地把酒添满,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喝酒,喝酒,下班了不谈上班的事儿。”
武臣男被唐坚气的一点办法没有,只能闷一口酒,拿起桌上的一根排骨,用牙去撕扯所有的不痛快。
唐坚看着郭宁:“小郭,以后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打电话给我。不过我希望你尽量少打,毕竟独自处理才是成熟的表现,进步的表现。”说着一举杯,又是一杯白酒下肚了。
郭宁顿时语塞,只干瞪着眼,陪着又喝了一杯。
林慧拿起桌上的餐巾纸,简单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师父,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唐坚吃了一口土豆,缓缓说:“不知道,大不了回去啃老呗,反正我爹的钱早晚都是我的。”说完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却让安静的包间里,格外的突兀。
武臣男:“你多会儿走啊?”
唐坚:“吃了饭就回,宿舍里的东西我不要了,你随意处置吧。”
武臣男似乎也用了很大的勇气才下定决心,大喊一声:“服务员,拿两副骰子!我今晚要血战到底!”
唐坚似乎从这一声大喊中解脱了,其他人似乎也放松了,开始拿起筷子,去填那永远空荡的肚子。
武臣男把水杯里的热水,直接泼到了地上,然后拿着装有五颗骰子的碗,点上一支烟:“今晚咱兄弟俩,必须得倒下一个!”说这话时,眼睛里似乎也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烁,但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唐坚也拿了一个水杯,依样画葫芦,把杯子腾空。“行!今天我舍命陪君子!”
郭宁坐在唐坚的身后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二人玩着“吹牛”的游戏,把输掉的酒,慢慢的,一杯又一杯的倒进了水杯。也不管二人谁输谁赢,每玩九把,两人就拿起水杯,也不管里面有多少,都是一口闷。
郭宁自然知道,山西人做事都讲究个吉利,也喜欢听个谐音,每次玩九把就是为了天长地久。后来郭宁眼睁睁看着唐坚和武臣男玩了九轮,那就是九九归一。
武臣男和唐坚分了这九九八十一杯酒,两人都敞开了衣服,露出一黑一白两张肚皮,相视一笑,然后武臣男就冲对面的林慧吆喝:“来,小林,咱俩也玩几个!”
林慧的脸依旧通红,看着都让人着迷:“我不会。”
武臣男已经有些飘,舌头都差点打弯:“跌,跌,跌骰子,比大小!谁小谁喝!行吧?”
林慧也被二人的气氛渲染,从唐坚的手中接过骰子,也玩了起来。宋娜还紧紧凑了过去,就像一个新鲜的赌徒。
武臣男已经坐不住了,一脚踩着凳子一手掐着腰,就像一个失了蒲扇的济公:“告你们说,不着急,我一个一个收拾!”
而这边郭宁却并没有怎么喝酒,还算清醒,看着唐坚偶尔揉揉肚子,关心的问:“师父,你咋回家啊?要不我开车送你?”
唐坚欣慰的看着这个相处时日尚短的小徒弟,眼里都是感激:“没事,一会儿你嫂子来接我。”虽然平时都以师徒相称,但毕竟不过几岁的差距,这称呼也是一会儿一个样。“你喝了酒,别开车,这都是有教训的!”
郭宁:“没事,我爸在交警队有同学,一会儿我问问,今晚有没有查酒驾的。”
唐坚的脸又如同一个授课的老师一样严肃:“小郭,不要老是把父母挂在嘴边。那毕竟不是你自己的东西。就算是,靠别人终归不如靠自己。”
郭宁敦敦点头:“我懂!我懂!但有人,毕竟好办事啊,省不少麻烦。”
唐坚的脸依旧严肃,耐心的说:“我跟你说啊,真正的麻烦,就是懒惰。懒得等,懒得做。等麻烦来了,才发现,你已经不会处理了!”
郭宁这一晚和唐坚聊了不少,只是说得少,听得多;懂得少,忘得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服务员敲门进来,问是否还需要主食,不然面房的师傅们要下班了,才把五人从糊涂的世界里拉回现实。
武臣男已经开始犯浑:“着什么急!我们来你这,不得吃好!喝好!我们还没走,下什么班!什么意思?撵我们呢!”
服务员一个劲的道歉,但武臣男已经听不进去:“等着!给我等着!等爷高兴了再说!”
唐坚微笑着挥挥手,服务员才放心的把门关上。
但是很快,门再次被打开,一个美丽的女人穿着深蓝的西装走了进来,右手手腕上一条金表十分扎眼。
武臣男眼前顿时一亮:“哟!嫂子来了!快请坐,今天我高兴,和老唐多喝了几杯,别不高兴啊?给兄弟个面子,千万不能生气!”
郭宁赶忙起身给“师母”让座,“师母”却没有坐下的意思,站在门口看着唐坚,脸上的不悦,谁都看得出来:“走吧?不早了,你的身体要紧,改天再喝也行。”
唐坚向武臣男看去,眼神也有些朦胧:“有烟没?”
武臣男赶忙去上上下下翻口袋:“你还会抽烟,藏得太深啊!”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翻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还有两根,正好一人一根分掉。盒子随手就扔在了地上。
唐坚接过烟,叼在了嘴上,却并不点火,慢慢穿上放在椅背上的外套:“时间不早了,都早点回吧,欢迎来我家做客啊,除了小郭,都去过。以后去市里,有事没事常联系,好啦,终须一别,走了啊!”
武臣男走过来,两个大男人紧紧的拥抱在一起。或许,他们在心里知道,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别。
四个人把唐坚送上了车,看着那辆豪车的尾灯在夜的尽头,连两个红点也看不见为止。
车上,唐坚坐在副驾驶,远远地看着那个半圆形的黑影,储煤仓的顶棚是那么的熟悉,今后只会留在记忆里。
“师母”的话打断了唐坚看风景的心情:“辞职这么大的事,你说都不说一声,行!我看你回去怎么和家里人交代?这日子没法过了!”
一脚油门,卷起一阵疾烈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