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王宫乱了，天子还没有死，太子已经死了。
姬林在姬狐的寝宫之中哭得鼻涕眼泪，而随从则赶忙朝着天子的寝宫而去。然而到了姬宜臼寝宫之后，大家却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姬宜臼刚刚走出去没多久，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大家赶紧发动人在王宫之中找了起来。
天色越发阴沉了。天空中看不到星辰，抬头偶尔能瞥到月亮在乌云之中穿梭。姬宜臼慢慢走着，步伐缓慢。
自从迁都之后，他在位已经三四十年了。在这一段时间里，他已经从一个想要力挽狂澜拯救周朝社稷的年轻天子便成了一个得过且过苟且的周王。此时看到自己的儿子被一个诸侯国戏弄成一个垂危之人，他的心情十分的复杂。
郑国不是他可以控制的。郑武公在位的初期他虽然隐约已经猜到了这个事实，但是一直没有说服自己。他幻想着姬掘突是忠于周朝的臣子，但在潜移默化之中，他已经开始随着姬掘突的步伐走。姬掘突想要进攻那个国家，便会去进攻那个国家，身为周王，他所做的只不过是在战后给郑国扩大封地。一开始他还自我麻醉，努力使自己相信这是“强郑国以威天下”的策略。但是茫然之间，他突然发现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从来都是郑国假王命以威天下，而不是周王使郑国威天下。
当他发现这一个事实的时候，提出“强郑国以威天下”这个策略的亲舅舅已经去世了。而申候一死，镐京之乱的后患一点点显现出来。各诸侯国对于引西戎入中原的申国一致排斥，申国在也不是那个王亲之侯，诸侯之尊的申国了……
抬头望月，姬宜臼脸上露出一死惨笑：“舅舅啊，你要是知道周朝现在的情况，会怎么办呢？”
回答他的是萧索的西风与深沉的寒夜。
姬宜臼满头白发，一步步在暗夜之中行走着，也不知道他想要走到哪里。或许他心中也根本没有目的地吧。
……
各个仕臣依旧在着急忙火寻找着丧子的姬宜臼，终于在后宫门口打听到消息。后宫侍卫说方才看到姬宜臼朝着洛邑大殿去了。仕臣赶忙朝着早朝大殿而去，但是大殿之中空无一人，仕臣又赶忙询问，才知道姬宜臼竟然又驾车去了西边的成周。
仕臣心中忍不住埋怨起来：真是乱上加乱，太子逝世这样紧要的关头，天子竟然跟小孩子一般胡闹起来，在洛邑来回乱跑。
姬宜臼最终是来到了祖宗祠堂。
在成周祭祀广场之上，周朝列祖列宗的排位都被供奉在台阶之上的祠堂里。
汉白玉的台阶一级级蔓延上去，从地下看依稀能够看到祠堂上方的红瓦飞檐。
姬宜臼已经七十三了，满头的白发宣示着他当天子这些年的不容易。他颤颤巍巍在台阶上走着，每一步都无比的缓慢。动作的迟缓似乎印证着他心中的虔诚，但同样他的心中究竟是怎么想得呢？
是他为了当皇帝杀死了他的父亲周幽王，但是他的父亲真的就应该死吗？
至少父王王在世的时候，中原诸侯没有一个赶去轻视周朝。姬宫湦烽火一点，各路诸侯没有一个敢掉以轻心。他年轻时即位，西征戎人，东定诸侯，一生比自己光辉灿烂的多。确实，他年老了之后开始宠幸褒姒，但宠幸褒姒又对这个国家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呢？似乎没有什么影响吧。
姬宜臼开始回忆自己的父亲，他是真的老了，只有年老的人才会对过往几十年的事情耿耿于怀。
对比自己与父王，姬宜臼突然发现，自己的父王要比自己强太多。
是的，史书上把自己的父王写得不堪入目，残杀大臣，独宠褒姒，骄奢淫逸……但姬宜臼心中清楚，这些个道德上的宣判从来都是片面的。哪一个皇帝不曾享受？自己的后宫中难道就没有几百个妃子吗？谁不曾下令杀伐？姬寐生出逃洛邑之后，老大人阿房的家人不都被自己杀死了吗？这难道不是残杀大臣？
所有的言辞都是虚假的。
他眼中忍不住开始流泪。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不光是他一个人明白，知道周幽王好处的也不光是他自己，不然的话周幽王死了这么多年了，各路诸侯不会依旧耿耿于怀，觉得自己杀父大逆不道……
登上这么高的台阶使得他气喘吁吁，他脚底虚浮，只觉得胸闷气短。
他跌跌撞撞走进了祠堂，有牢看到周王突然来临，吓了一跳，一个个赶忙回去寝室更换上官服。
姬宜臼眼前一片缭乱，灯火焚香的祠堂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冠冕堂皇。
没错，他看到的就是冠冕堂皇这四个字！
对与错，谁对谁错？
是与非，谁是谁非？
好与坏，谁好谁坏？
天子就是最尊贵的那个人吗？那为什么诸侯国国君没有一个对自己发自内心的敬畏？
礼制是所有人都应该遵守的道德规范吗？那为什么郑国就可以南征北战肆意妄为，而东虢国郐国安安分分呆在那里却遭受了无妄之灾？可笑的是到了最后施展暴力的郑武公竟然还是人人敬养的对象，而东虢国国君和郐国国君却都是被人嘲笑的人？
这是什么道理？
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道理？
这天底下的人是一样的，天底下的皇帝也都是一样的。
那一个个排位在他眼前晃荡着，周文王、周武王、周康王、周成王……
这些个名字在他眼前来回的摇摆着，让他觉得胸闷气短。
这些谥号都是后人给起的，后人有什么资格给别人一个盖棺定论的谥号呢？
一个人的一生何其的丰富，怎么能用一个字就解释了一切呢？
“噗通”一声，姬宜臼也倒了下去。
呼吸虽然急促，但是进的气多，出的气少，他快要死了。
临死之前，他看着满眼的排位，心中想着：我死后，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谥号呢？这个谥号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