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臣男率先走进科里，史娇娇身边围着两个送货的正在对账，冯思惰带着一副硕大的耳麦陶醉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跟着节奏不停地摇头晃脑。

武臣男脸色蜡黄，一声不吭的坐进了科长座位旁边的椅子里。一个送货的悄悄走过来给他递烟，被他严厉拒绝了。

冯思惰本来还想和武臣男打个招呼，但看见那死气沉沉的脸，觉得上去就是摸老虎的屁股，还是自顾自的听音乐带劲。

陆陆续续，库房里的人都钻了进来，把能坐的地方挤了个遍。但是，即使这个家里被人塞满，却没有一丝多余的话语，沉默，是这里最需要、也最不需要的氛围。偶尔在墙壁上撞击的词语，只有对账时的“对”与“不对”。

临近十一点，李善意回到了办公室，一进门，被这拥挤的环境吓了一跳。供应科被人挤爆是常有的事，但是被自己人挤爆却十分罕见，何况，并没有通知大家开会。但是李善意也明白此时的局面，安安静静的融入到这里的空气，刚坐下，见武臣男要说话，一手示意他稍等，接着便说：“娇娇，把对账的事先停停，咱们开个会。”

这话虽然是对史娇娇说的，但是，两个送货的十分机灵的退了出去，还为自己的“打扰”感到非常抱歉。而且，出门的时候，很知趣的把门关上，守在外面把风。

李善意环顾一圈，在座的除了办公室的，就是库房的，心里也基本有数了。但是看见冯思惰的脑袋躲在显示器后，依旧带着大耳麦，忍不住把肚子里的邪火撒了一部分：“小冯，你看你像什么样子，这是办公室，不是酒吧，想摇出去摇！”

吓得冯思惰赶紧摘下耳麦，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看看周围的人，心里却在说：怎了？我又没说话，关我啥事儿？

李善意点了一根烟，把烟和打火机递给武臣男，声音黯淡，似乎受了不少打击：“小武，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武臣男刚把烟叼在嘴上，举起打火机的手听到这话又放下来，声音略显沙哑与凄凉：“科长，工资表您看了没？”

烟从李善意的鼻孔缓缓喷出，带走了温度，带走了很多被否决的想法，李善意没有说话，只轻微的点点头。

武臣男把烟从嘴里抽出，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科长，兄弟们都是给你干呢，你得给兄弟们撑起来啊！”

李善意：“小冯，你去吴总办公室，把吴总请来。”

冯思惰一脸的茫然：“我咋说啊？”

李善意的脸瞬间变得无情：“照实说！你想咋说咋说！反正把人请来！”

冯思惰像一只被猫惊扰的耗子，仓惶跑了出去，楼道里传回了冯思惰皮鞋和地板撞击的声音。

李善意看着武臣男：“你继续说。”

武臣男不知为何，感觉那种满满的愤怒，似乎倒出去一点，似乎炸不起来了。悠悠地说道：“科长，您看，降工资这种事，大家肯定都不愿意，但要是公司确实有困难，咱们一视同仁，都降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是不是这么个情况？”

李善意看着眼前的所有人，慢慢放下了手里的烟，任它在指间燃烧廉价的一生：“你们听我说啊，这个事儿啊，是刚刚决定的，我也是今天一早看见工资表。我一上午就在吴总办公室说这个事儿，其他好几个经理都去找董事长情愿了。希望公司再顶顶，都怕兄弟们泄了气，咱矿就毁了。”

武臣男：“科长，我听说井下队组工资没降？”

李善意：“不可能，肯定要降，只不多是降多降少的问题。石总一大早就去董事长办公室了。”

武臣男：“那就没法干了，要是这么降，我请假回家。啥会儿能干了，我再回来。”

李善意：“唉，小武，你可不能这么想，还能说稍微遇到点困难就逃避？”

武臣男被“逃避”两个字击中了要害，变得沉默。

李善意又看向其他人：“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

唐坚看了看沉默的众人，却觉得其他人都看向了自己，“科长，这个事定了？”

李善意：“也没有完全定，现在的说法是‘试运行’。”

正说着，冯思惰打开了门，吴总跟在身后走了进来。进来之后，一屋子人非常反常，都没有起立迎接，而是死死坚守着自己的屁股。

吴总站到人群中央的空地上，双手掐腰，环顾一圈，严厉训斥：“这是干什么？啊？造反了！啊！库房不用干活啊？啊？咋回事儿！啊？善意，你说！”

李善意把烟头扔在了地上，站起来，把自己的座位让出来。吴总过去重重的坐下，幸好他本身是个瘦人，不然真怀疑椅子能否承受这股冲击。

李善意：“吴总，还是工资下调的事，您给大家说说吧，否则大家的心静不下来。”

吴总一脸不耐烦的看着李善意：“我不是跟你说了么！啊？这就是个‘试行方案’，具体降多少还没定。”然后看着面前的众人，“但是我跟你们讲，啊，这个降工资，你们不要有情绪，啊，公司有困难，大家都得出力，对不对，啊，这才叫同甘共苦嘛，啊。”

武臣男嘴里的烟早已点上，深吸一口，吐着烟慢慢说：“吴总，要是大家的工资都降了，也没话说，问题是有的人没降吧？”

吴总觉得这话就是在扇自己的脸，很不客气的说：“怎么没降！啊！都降了！再说了，你去比比，你看看你们这群人，啊，穿的干干净净，干的活轻轻松松，不降你们降谁，啊？”

本来已经因为缺乏燃料有些无力的火苗，此刻迎来一桶猛油，瞬间又爆发了巨大的能量。

宋娜：“穿的干净咋了，上班穿的干净点也不对？”她似乎忘记了她是在冲自己的分管经理吼叫。

林慧：“吴总，大家分工不同好不好，每个岗位都有自己的工作，别人觉得我们的活轻松，那咱们换换好了？”

吴总对着两个女人不好意思斥责，只能无力地反击：“你看看你俩，啊，这不是打别呢，啊。”

宋娜和林慧异口同声：“谁打别了！这是事实好不！”

吴总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善意，你跟大家好好说，啊，务必让大家能有个满意的答复，啊，我还有事，先走了，啊。”然后快步走了出去，丝毫不在意人们从两侧投来的如长矛一般的目光。

李善意坐回椅子里，又点了一支烟，这对他而言，是十分罕见的。吸了一口，确信门外的人已走远，才看着天花板说道：“都看见了吧，吴总不管用啊。”

其他人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毕竟，能把一个科长逼得当着员工的面表达对副总经理的不满，这在祥云，应该是，头一遭。

李善意接着说：“小武，小唐，都会去吧。本来这个事还在商议阶段，很多事情没有确定。如果像你们这样闹，班也不上，不正好给了有些人口实，那咱们就都没有回旋余地了。行吧？你俩带头，带着大家都回去上班，下午我亲自去找董事长谈谈，行吧？”

武臣男拍拍腿上的烟灰站起来：“行吧，科长，兄弟们都靠你了。”然后看着唐坚“那咱们先回吧。”

唐坚根本不说话，直接就走了出去。其他人虽然有话，但什么也没说。

武臣男走在最后，看见前面的尤甜甜出门前，踹了冯思惰一脚，却也没多想。

走到楼下，已经十一点半，一群人都没有回去库房的意思，纷纷向食堂走去，唐坚却让郭宁回去坚守到十二点。唐坚接着给张华发了信息，他并没有回复，但是十分钟后，出现在了食堂。

武臣男十分焦急，都没让张华先去打点饭就拽住他的胳膊：“到底几个意思？咋突然就要降工资？”

张华：“妈的个逼，还不是王小明和老蒋两个王八蛋！是这么回事儿，前几天老蒋去太原开会，回来就向董事长报告，说去年，集团下属的几个小矿，发不出工资了，希望咱们矿，接济接济。”

武臣男和唐坚都仔细的听着。

张华咽一口唾沫，继续道：“嘿，董事长都没表态，老蒋这家伙风风火火就开始组织了。王小明更是条狗，舔着老蒋的屁股就上，从我们科把上个月的工资表拷出来，然后带着高山、高河，一天到晚就是算计，看看能‘省’多少钱。你妈逼，花你家钱了？你咋不给你自己降工资？管理科的工资没降，我们科的也降了。真是没见过贱成这样的人。”

武臣男：“那今上午了，听说领导们都去找董事长了？”

张华：“没有都去，我正好找董事长，给他看新的招工名单，就看见石总了。人家石总不管别的，跟董事长要求井下工资不能动。”

武臣男推一把唐坚：“你瞧人家这领导，你再看咱那位，什么东西！”

此时，他们看见一人缓缓走进食堂，大喊一声：“文涛！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