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码头上的气氛变得十分尴尬，平心而论，朱炎也没做错什么。她出的价高，陈师傅自然愿意把船卖给她，一切都很大大落落，没有什么暗箱操作的余地。生意不是慈善活动，这点夜鹰当然也知道，但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你说这条小破船放在这里一年了，一直都无人问津，为什么偏偏就在今天让人给抢着买走了呢？她早不买晚不买，就碰巧赶着夜鹰他们过来的当口儿买下这艘船，实在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再说了，她一个姑娘家家，要这艘船干嘛？总不至于花了一笔大价钱，然后就把船放这儿当纪念了吧。如果真的要作纪念，旁边不是还有两艘样貌不那么寒酸的船吗？何苦要选这艘破到发烂的玩意儿？
不是夜鹰小心眼儿，实在是这事情太不寻常了。朱炎的行为看似只是一个富家小姐一掷千金的任性，但仔细想想，却又很多地方是完全站不住脚的。这种诡异的反差让夜鹰的警惕性一点点升腾起来，他当然没有忘记现在他们还是在琉璃宫的掌控之下，任何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应该引起注意才是。
“乌鸦哥哥，现在怎么办呢？”海燕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么深层的东西，她走上来，附在夜鹰耳边轻轻地说道，“要不……我再去和这个姑娘说说？她看起来年纪和我们差不多大，应该也比较好沟通。”
“我看上去年纪也和你差不多大。”罗烨在一旁吐了个槽。
尽管这是一句无心之语，却正好戳中了夜鹰内心深处的想法。罗烨和海燕样貌都是一幅青春少女的样子，但实际年龄却相差三百岁左右。在这个可以通过修仙来改变外貌的世界，用长相来判断别人的心志水平无疑是不准确的。别看那个朱炎长着一张青春年少的脸庞，指不定是个多少岁的人物呢！
“话说你们刚才把陈师傅叫出来干嘛？”见夜鹰他们一直在码头上站着，朱炎便转过头来，随口问了一句，“你们也是来买船的？”她的声音有些嘶哑，透出一股被岁月磨平的成熟，这与她青春靓丽的外表有些不符。
朱炎双手插着腰，甩了甩那头火红色的长发，说道，“一共四十八个人，却连一个超过三十岁的都没有……你们要船干嘛？逃命吗？军队还在西面的城市呢，到这里不知道有多久呢，就算你们现在跑也跑不了多远，为什么不干脆停下来，好好享受为数不多的时光呢？”
“被误认为年轻人了……我是该高兴吗？”罗烨喃喃自语道。
“享受的日子，我们之前已经过够了。眼下大难将至，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唯有切实的行动才有可能让我们免受战火侵袭。一味地消极逃避，只能迎来悲剧的结果。”江岚走上前，用她海蓝色的眼眸直视着朱炎的眼睛，因为身高的差距，她微微踮起脚尖，“如果您愿意听的话，我可以给您讲一个故事。”
“一个说不上是悲哀还是幸运的故事。”
接下来，江岚以一个前村长，或许现在应该说是族长的身份，将流川村的历史和现状压缩进五分钟里一并讲出来。所有人都默默地听着，自打那噩梦一般的夜晚过去，所有人都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他们害怕一开口，心中那股气就会散掉，负罪感将会如同潮水一样包围枯竭的心。就连像江川这样的小孩子，现在也已经沉稳的像是个大人，不再抓着罗烨的衣服，只是垂着手安静地站在那里听着，两眼无神。
夜鹰也在一旁听着江岚古井无波的叙述，她好像在讲一个发生在遥远国度的故事，从头到尾语气都没有什么起伏变化。抛弃同胞的愧疚，前途未知的迷茫，家园被毁的愤恨……这些对生存没有什么用的负面情绪统统被江岚埋在了故土，埋在了祖先巨大的头颅旁。她暂时舍弃了这些无用的情感，扭头一看，却见祖先依旧在对自己微笑。
“孩子，你做得对。”
罗晓的影子突然在夜鹰的回忆中慢慢浮现出来，当时，在“金”部地下的那个冰囚室，他也曾用过这种语气。在经历过大悲痛与大寂灭后，罗晓和江岚本来炽热的心都已经麻木，将自己的故事也像讲别人的。当他们将被残酷现实割裂开的美好回忆以这样平静的口吻说出来的时候，内心究竟在想什么呢？
夜鹰不知道，他也宁愿不要这种用血与泪堆砌而来的深沉老练。
……
待江岚说完，大家都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海风无言地刮过，波涛依旧拍打着礁石，发出一阵轻柔的“哗哗”声。这声音其实一直都响着，不知为什么，此刻却在码头喧闹的人声中显得格外突出，一下一下地冲洗着孩子们受伤的心灵，抚平那些淡漠的血痕。
“我明白了。”朱炎颇为随性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大船，向江岚伸出手，“银子给我，船归你们。”
“所以说，我希望您能将这艘船让给我们，当然我们也是会付钱的。虽然希望很微小，但既然人活一世，总要……”江岚像个领导讲话那样，一时没能刹住车，等她反应过来后，不由地为朱炎这种随心所欲的决定大吃一惊，“真的吗？您就这么同意了？”
“对啊，同意了。”朱炎撩了撩头发，说道，“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的丈夫恼小孩子脾气，非要来到海上去游玩，所以我才买下这艘船的。若是能在路上翻掉那是再好不过，也能让他别老是像个小孩子那样闹腾……既然你们有需要，那就让给你们好了。”
“游玩……”海燕不禁被这个女孩子的粗神经吓了一跳，“您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等等，您已经有丈夫了？”见夜鹰一脸错愕地盯着自己，海燕只好定定心神，收起心中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变回一幅镇定自若的淑女样。仔细想想，在这个时代，战祸横生、多灾多难，人们结婚的年龄肯定也会适当提前。这个女孩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就已经结婚了，也不能说不符合时代背景……只是，她口中的那个“丈夫”的角色多少有点儿莫名其妙的意思。
凭借着夜鹰对大型RPG游戏的了解，他几乎可以断定这里应该就是琉璃宫给出的“隐藏关卡”。这个叫做朱炎的女子浑身都透露着一股神秘的气息，如果能从她身上获取更多的情报，说不定还能有什么惊人的收获。夜鹰对她的身份已经有了几个大致的猜测，但这些猜测多半太过诡秘，令他自己都无法相信。可是，如果，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的猜测成真了，那么这个娑婆世界所隐藏的秘密就会像漂浮在海面上的冰山一样展露一角，而之前几天在流川村里获得的所有线索，都可以串成一条线。无论对或不对，夜鹰总算是在历史这团绕在一起的毛线球里找到了一根线头。
但可惜的是，眼下夜鹰没工夫去顺着线头慢慢捋了。他只能压低了声音，简单地问了一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罗烨惊异地看了夜鹰一眼，他们都是从三千年后来的，怎么可能见过这个人？但看看夜鹰一脸严肃的样子，又不像是心血来潮地乱说，显然是另外有所考量。
“谁知道呢？或许有，或许没有吧。”朱炎高深莫测地笑着，转过身去，背对着夜鹰他们走了，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也许我们见过，在未来，或者在相当远的过去？反正只要有心的话，我们迟早还能再见的。”
“迟早……”夜鹰静静地立在原地，咀嚼着朱炎话中的深意。线索像项链上的一连串珍珠，在夜鹰的思索中，渐渐地被拼接成连贯的信息，昭示着巨大黑幕下那几抹微小的亮光。“从七号给出的信息来看，琉璃宫是一座大型的时光机，大型时光机……”夜鹰皱着眉头，任凭海风吹起他黑色的头发，灌进他的耳中，“满月来自三千年后，她是怎么来的？如果她能够反向穿越时间，是不是意味着也有别的什么人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
“那个人，应该是我在‘未来’可能会见到的。或者说我已经见到了，那么我见到的，究竟有算是什么时候的她。对于她来说，现在究竟算是过去还是未来呢？”
……
就在夜鹰苦心思索着世界级哲学命题时，将这个难题带给他的朱炎已经消失在众人眼中。她迅速地转进一个小巷子里，神色一变，露出一种小女孩才会有的甜美笑容。那是小姑娘见到爱人后的表情。
“抱歉啊，刚才的情况比较紧张，差点儿就暴露了。”朱炎扑上去，抱住罗晓的胳膊，像撒娇一样说道，“没办法，我就只好把锅甩给你了。”
“没关系。”罗晓亲昵地揉了揉她的脑袋，转过头去，远远地望着在码头上的夜鹰。他灰色的眼瞳中流出一股经历了许多许多后才会有的沧桑和平静，尽管身体还是年轻的时候，但毫无疑问，此时的罗晓体内也住着一个满是白发的苍老灵魂，“真怀念啊……”他如此感叹道，“曾经，在那么久远那么久远的过去，我们还有过这样的时光。同这样的过去比起来，未来简直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他笑了笑，有些无奈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现在杀了他才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