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独臂老板再次帮少年添满了酒。
“第二天,李瀚如愿以偿地通过了赛义德船长的考核,成为了‘萨拉丁的弯刀’上的一员。接下来几天,他一直在船上跟着留守的海盗学习起锚、升帆、爬瞭望台......大约十来天后,海盗们再次起航,他也顺理成章第一次离开了迪戈岛。也许是为了让李瀚放心,走之前的几天,丽瓦喝酒越来越少。李瀚上船前,她塞给李瀚一袋味道很奇怪的炒豆子,还有一些生绿豆。”
“等一下。”老板打断了少年的故事,他蹲下去在柜台里找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小罐子,从里面掏出一把土黄色的豆子放在了柜台上,豆子中间还混杂着一层白蒙蒙的土灰。
“对,就是这种豆子。”少年惊喜地捻起一颗丢在了嘴里,“丽瓦告诉我,这种豆子叫黄豆,用细细的沙土炒熟后可以放很久。在海上生活,多吃这个不会像其他水手一样浑身疼痛。据说,这也是我妈妈告诉她的秘密。老板,你也会做这种豆子?”
“哦,这是一位客人留下的方法。”独臂老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墙角小桌的方向。他听出了少年的口误,但并没有说说破,只是抓起一把豆子,一边吃一边低沉地问:“那李瀚后来成为一名合格的海盗了吗?”
少年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迷茫:“他应该算是成为了合格的海盗,可是那时他已经不想做海盗了。”
“哦?”独臂老板的眼睛猛然一亮,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仿佛此刻他才开始觉得这个故事真正有意思了起来。
“李瀚从小就出生在迪戈岛上。那里是海盗的王国,岛上每个人的生活都无法与海盗隔离。那里流传最广泛的故事是海盗王巴巴罗萨的传说,人们谈论的是金币、美酒和无尽的杀戮,对于归来最好的褒奖从来都是掠夺了多少财货。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李瀚最大的梦想当然是成为一名成功的海盗。在他眼里,掠夺和杀戮天经地义。凭借敏捷的身手和好学勤奋的态度,李瀚在‘萨拉丁的弯刀’上如鱼得水,很快就得到了海盗们的认同,赛义德船长也对他褒奖有加。海岸线上高悬的海盗枯骨与停在枯骨上乌鸦丝毫没有动摇他的热情和对未来的憧憬。然而,当这艘船终于找到猎物开始劫掠时,李瀚的梦想却开始褪色了。”少年的声音开始低沉,他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桌面,用左手握着自己颤抖的右臂。坐在对面的老板盯着少年的手臂,眼睑下垂,目光里透露出一丝同情,但更多的却是痛苦。
“我一直认为对于海盗来说,抢劫就是工作,是勇敢者在寻找财富。可是我看到那艘商船的船长在我们跳帮之后跪下哀求,说没有了这批货物他的妻子和女儿会被卖出去当奴隶;看到一名老水手为了保护自己的新手儿子被一刀割断喉管;他的儿子在他还没有闭上眼睛时倒在了他的身边......我惊呆了,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可船上的惨叫声与浓重的血腥味疯狂让我根本无法逃避。赛义德船长嘲笑我胆子小,可是我心里真的没有任何一丝害怕。我只是很乱,我觉得为了财货疯狂地杀戮很恶心,我脑子不断闪烁出航行时海岸边悬挂的尸体,人们刻在尸体一旁的谩骂和我们靠近时商船上水手的痛恨眼神。当我睁开眼时,正好看到一个水手从背后挥刀砍向老哈利。他是第一个接纳我开始教我东西的海盗,我没有任何犹豫地推开了老哈利,一把抓住了那个水手的手腕和脖子。紧接着反应过来的老哈利一刀捅死了他。他就死在我怀里,鲜血浸透了我,他最后看我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恨和厌恶......”
“杀戮和抢掠结束后。赛义德船长夸奖了我,他当着下跪的俘虏,用烙铁在我的右臂上烙下了‘弯刀’号的烙印。我曾经多么想早点拥有这个印记,可是烙铁下落的那一刻我却没有丝毫兴奋。怪异的是,那一刻的疼痛感竟然让我觉得一点儿也不难受,反而十分舒服。”少年掀起了自己右臂的衣袖,一个头插弯刀的狰狞骷髅赫然出现。烙印的伤口已经基本结痂,只有周边还有几处在渗着脓液,仿佛弯刀上还在滴血。
“我是不是只能当海盗了?”少年突然抬起头问。
老板似乎并不因为这个标记而惊讶,他咀嚼着豆子说:“每一艘著名的海盗船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标记。被船长烙下的印记既是认可也是枷锁。这个标记能让你在其他海盗面前获得尊重。不过,有了它你这辈子很难再上岸生活。除非你像我一样,失去带着烙印的右臂。一日为海盗,终生为海盗。”
李瀚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后目光落在老板空荡荡的衣袖上,有些迷茫。
“后来呢?你回到迪戈岛之后呢?”
“哪里有机会回去。给我烙印完不久,海面上就起风暴了......”李瀚把自己流落到这座神秘岛屿的过程讲了一遍,直到现在他依然觉得这段经历匪夷所思。独臂老板这次没有插话,他似乎对于赛义德吃人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对李瀚遭遇到的海怪非常感兴趣。
“你说你也看到了挪威海怪克拉肯?”
“我不清楚那是不是挪威海怪。它肯定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怪物,赛义德喊出来的也应该就是克拉肯。怎么,老板你也见过?”
“我没见过。不过流落在这座岛上的人大多都提及过克拉肯。他们说这是乌苏拉的宠物,不过我就住在这座岛上,也从来没有见过海女巫召唤过海怪。你如果想知道的话明天可以去乌苏拉那里问她,只要你出得起筹码,她很乐意告诉你任何东西。”
李瀚点了点头,喝下了杯子里最后一口酒。也许是坐的时间太久,他站了起来想活动活动身子。一转身,注意到了墙角小桌上趴着的醉鬼,于是好奇地问老板:“他也是最近流落到岛上的客人?”
“是啊,不过不是最近流落到这里的,你看看就知道了。”老板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李瀚好奇地走了过去,靠近一看倒是吓了一跳。原来桌子上趴着的醉鬼早都死透了,只剩下一副骨架,只是被衣服和帽子遮住所以才不显眼。李瀚指着骨架疑惑地看向老板。老板耸了耸肩,说:“他是许多年前流落到这里的客人。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和我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教我做了不少美味的食物,也给我讲过很多有趣的故事。后来他死了,我有时候想找人说话找不到,就把他放在这里陪陪我。”
虽然李瀚理解不了老板的行为,不过最近经历的诡异太多,他已经麻木了。所以李瀚只是耸了耸肩,坐回了椅子上。连日的疲惫终于姗姗来迟,李瀚打了个哈欠,准备跟老板请求趴下睡一觉。
“我这个老伙计可能跟你的母亲有点关系,他给我讲的故事里出现过李青黛这个名字和她的故事。”老板突然说。
“什么?!”李瀚的睡意顷刻间无影无踪,他几乎是立即站了起来,惊讶地看着面前中年人。
“我可以讲给你听。如果你困的话可以放到明天再说。”
“不,我不困。麻烦你一定要给我讲一下。”少年期盼地恳求
“好吧,睡眠对我来说正好有些太无趣了。首先我要告诉你,你能来到这里听到这个故事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我曾以为这些有趣的故事都会伴着我死去。”独臂老板再次给两人添满酒,坐了下来......
那天是星期三。出海二十多天了,一艘像样的商船都没遇到。巴希尔船长为了这个已经调整了好几次航线,可是见鬼了,除了几艘渔船什么都没有。老是找不到肥羊,所有人都很烦躁。桅杆上的瞭望台每天换着水手轮班上去,可是伊本他们眼睛都看红了,也没从望远镜里找到商船。
哈桑泡好了茶,又取了一小盘椰枣放在托盘里。他把身上拍打干净了一些,端着托盘从船上的厨舱走了出来。天气很好,因为没出手,所以船上也没有太多的活儿,水手们三三两两躲在帆阴里赌钱,只有瞭望台上的倒霉蛋还在用望远镜观测。
哈桑走进了船上唯一的表舱——船长室里。巴希尔船长正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用右手的小拇指抠耳朵眼儿。这是他最喜欢的休闲活动了。“用缺了无名指的手抠耳朵眼儿真是越看越别扭啊。”哈桑心里默默地说。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自从上回亲眼看到三具尸体从这里抬出去,每次进船长室他都胆战心惊。
“船长,你的茶。”
“小哈桑啊!你的茶送的正是时候。”巴希尔船长发出独有的夜鸮一样的笑声。他把腿从桌子上放下,在胸口的衣服上蹭了蹭手指,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呼噜噜地在嘴里涮了一会儿才吞咽下去,发出舒服的吐气声。
看到船长心情似乎很好,哈桑小心翼翼地说:“船长,给您预备的椰枣快吃完了,您的下午茶......”巴希尔船长的目光从面前的茶杯转移到了战战兢兢的哈桑身上,他放下杯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一巴掌拍到了哈桑的肩膀上,哈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哈哈哈哈,椰枣没了真是太糟糕了,太糟糕了。看样子这次我们出来真的太久了。哈桑你说的对,我们应该返航了!”巴希尔笑着说。
“我没说...”哈桑嗫喏地想表达自己的意见,可是抬头看正好到巴希尔参差不齐的尖牙,他很果断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你去传我的命令,‘猎鹰’号全速返航。”巴希尔下达完命令就转身躺回了椅子上,捻起一个椰枣丢在嘴里,含混着说,“最后一点儿椰枣可要省着吃啊......”
哈桑离开船长舱,松了口气,正准备开口喊出刚接到的命令。瞭望台上的伊本发出了惊喜的叫喊声:“有商船!有商船!东南!东南!”
话音刚落,哈桑背后的门便被一把推开,重重地把他拍在了地上。巴希尔一脚踹开了哈桑,快步走到船头,拿起单筒望远镜看向东南方向。
几分钟后,巴希尔转身看向已经全部站在船舱里的船员:“东方商船,水手不多,航速比我们慢。我操舵,上满帆,该抄家伙啦!瓷器、丝绸、金银。伙计们,你们要发财啦!哈哈哈哈......”听到有瓷器、丝绸和金银,船上顿时响起了一阵鬼哭狼嚎,这些海上鬣狗立刻红着眼大笑着操帆备炮,船上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捕猎状态。哈桑才站起来擦干鼻子上撞出的血,眼前飞过来一样东西,他慌忙伸手接住,原来是船长的黄铜望远镜。
“哈桑,你去站在船头用望远镜盯着它,有炮就喊,没有就闭嘴!弄坏了望远镜我就让你吊龙骨.”话说完,巴希尔几步走上舵台开始操控航向.
哈桑双手紧握着望远镜一路小跑来到了船头。在他身后.剽悍的水手们在摇摇晃晃的大船上井然有序、健步如飞,‘猎鹰’吱吱呀呀地向东北方的猎物扑去。
哈桑的目光穿过不太清晰的镜片落在了那艘样式奇怪的木船上。这艘船不是很大,但装饰的却非常精巧,船舷、船首和顶舱都雕刻有精致的花纹。此刻,船上的水手依然很轻松地聊着天,不紧不慢地做着自己的事。他们的穿着很有趣,有几个人还穿着很好看的青色长袍......忽然,甲板上有一个水手指着这个方向跟其他人说着什么,其他的船员们也看向了这里。然而,他们并没有任何惊慌的表情,反而挥手向这边打着招呼。
哈桑有些疑惑地回身看了看。他这才注意到,巴希尔船长早就让船员们取下了主桅上的“猎鹰海盗旗”,挂在船头的几串人头骨也被直接扔进了海里。现在的‘猎鹰’除了船首狰狞的骷髅公羊银像,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一艘破旧的商船,只是航速快得有些不正常罢了。哈桑耸了耸肩,他为自己拥有这样的船长而庆幸,也为这艘商船接下来的命运感到悲哀。
两艘船越来越近。狞笑着的海盗们已经打开了船侧的发射口,一排黑幽幽的钢铁恶魔悄无声息地从发射口探出身来。这时,巴希尔船长下令升旗,早已准备好的伊本麻利地把威震阿拉伯海的“猎鹰海盗旗”升了上去。呼啸的海风拂开了卷曲的黑色旗帜,哀嚎的白色颅骨上沾满了红色的血迹,一只猎鹰用利爪抓着颅骨对这片大海宣示着自己的身份——嗜血的‘猎鹰’又出现了。
这时,望远镜里的那艘船上终于出现了恐慌,一个阿拉伯打扮的老人紧张地指着这个方向,一个体型彪悍、身穿黑色劲装的东方汉子正一边用望远镜往这里观察啊,一边大声指挥调配着船上的水手。很快,这艘商船调整了航向,看样子似乎准备刻意跟‘猎鹰’号擦身而过。不仅如此,一面白底黑字的大旗很快被升上了主帆,大旗上有一个怪模怪样的黑字。
现在,两艘船的距离已经很近了。似乎是知道航速有差距,商船并没有直接逃走,只是挂满了帆改成西北向航行。这时,哈桑听到了船上印度水手法汗的惊呼声,“天哪!停下来,这是海盗王的旗帜,不要触怒他。”法汗的话使得周围不少水手迟疑地停下了手上的活计。“谁他妈让你们停下来的,继续,不准停!”正在操舵的巴希尔怒骂了一声丢下船舵,几步走了下来,一脚踹在法汗的背上,黑瘦的法汗直接撞在了主桅的基座上,额头当场出了血。可是,法汗压根儿就没顾自己的头,爬起来就跪在地上大喊:“这是中国海盗王郑龙王的商船,挂这样旗帜的船不能抢,会被报复的!船长!”
哈桑并没有听说过郑龙王的名字,不过猎鹰号上似乎有很多水手都听说过,好几个波斯湾以东地区的海盗都露出了迟疑的表情,手上的活儿也停下来了。
啪的一声枪响,巴希尔收回了指向天空的火枪。
“你们都给老子听着!海龙王郑芝龙老子知道,可他掌控的是中国南海。在阿拉伯海只有一个海盗王,那就是伟大的巴博萨船长。海龙王的爪子还伸不到我们的‘猎鹰’上,难道你们觉得他会为了一艘商船满阿拉伯海地找老子吗?今天这单成了,每个人分红翻倍。现在都给我继续干活儿!听到没有!”
巴希尔的话让满船的海盗眼中再次闪烁出了贪婪的红光。这时,侧舷的大炮已经全部就位。两艘船也趋近于交错平行,哈桑不用望远镜都能清楚地看到对方船头金色的龙头雕像。巴希尔船长早已经回到了舵位旁,操控着船舵一边让瞭望台上的水手打旗语命令对方下锚投降,一边下令开炮一轮齐射。
一阵火炮声突然炸起,震得哈桑耳朵嗡嗡直响。强大的后座力让整艘‘猎鹰’都向右倾斜了一下。哈桑抓住船舷,举目向对面的商船看了过去。只见那个彪悍的黑衣男人因为海盗们的悍然开火非常愤怒,他挥手让水手们还击。可是商船上没有火炮,那些水手只能用弓弩射击,完全威胁不到舱下的火炮口。
哈桑趴在了船舷内侧躲避飞舞的箭只,借助舷边的缝隙继续观察着商船的行动。这时,那个黑衣男人已经开始自己操舵控制航向,他的手下开始往海里丢货物减重,而他却试图借助两艘船交错出的水流迅速脱离战场,商船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船头开始逐渐向西北偏转。“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船长。”哈桑心想,“如果没了货物,说不了这艘货船还真有可能甩掉我们。可惜,你们遇到是鼎鼎大名的猎鹰巴希尔。”
果然,巴希尔并没有像没经验的新手那样急着向左掉头追逐敌人。在他的操控和命令下下,船帆被水手们拉动侧左,而轮舵却右转,‘猎鹰’号开始迅速右转。庞大的船尾掀起了汹涌的海水,正试图向西北逃走的商船也因为这股大浪缓了一缓,船只颠簸不已。哈桑向船尾走了几步,继续蹲下观察战况。右转半圈的‘猎鹰’似乎离对方又远了一些,可是船右侧的炮口却有了视野。“右舷,铁链弹,两轮齐射!”巴希尔的命令传来。
“轰!”这次整艘船都向左震了一下。首尾相连的铁链弹旋转着飞了出去,除了一枚弹药飞跃商船毫无所获,其他所有的铁链弹都飞向了对方的船帆和桅杆。商船白色的船帆瞬间被撕开了几个巨大的口子,一根后桅的缆绳被正好击断。商船的后帆开始倾斜下降,呼啸的风声穿过船帆的窟窿发出尖利的吼叫,整艘船的速度出现了明显的下降。
这时,第二轮铁链弹也呼啸着飞了过去。这次商船没有了以往的幸运,两发炮弹一先一后击中了主桅杆,商船的主桅开始倾斜。哈桑远隔数十米都能听到令人牙酸的桅杆折断声。船上的水手们开始仓皇躲藏。操控船只的黑衣汉子丢下了船舵,抽出腰刀开始命令水手们拿出武器准备迎敌!
失去了船帆提速的商船现在就像只一只海面上爬行的蜗牛。巴希尔船长甚至左手操控着船舵右手抠起了耳朵眼儿,尽管这样,‘猎鹰’也是在眨眼的功夫就完成了掉头并追上了商船开始降帆。
当两船差不多并行时,“猎鹰”号开始降帆减速,海盗们发出鬼哭狼嚎的叫声旋转着甩出了一条条钩锁,紧紧扣在商船上。随后,一条条人影手抓荡锁从高大的船帮跳出,商船上霎时间响起了一片喊杀声。
自诩厨师的哈桑自然不会参加跳帮作战这种危险的活动,他依然躲在船舷后面俯着头观看。巴希尔船长则悠闲地吃着椰枣挖耳朵眼儿,似乎眼前的战局根本不足以让他动手。混乱的商船上,海盗们三三两两地合作屠戮着商船上的水手,手里的弯刀不断带起一片片血花,反抗者不断被消灭或俘虏。最后,整艘船上手持武器的只剩下黑衣人一个。他的周围已经躺着好几具海盗的尸体,可是他右脸眼角下深可见骨的刀疤和踉跄的脚步也证明了此刻他的顽抗只是强弩之末罢了。当四周的几个海盗不再进攻,反而后退防御。黑衣人侧头在肩膀下擦了一下脸颊的,靠在船舵上开始喘起了粗气。他顺着海盗们的目光看向甲板:还活着的水手们早已经背缚着双手双腿跪在了甲板右侧,每个俘虏的背后都站着一个手持弯刀的海盗,他们正抬头看着自己。
黑衣男人长叹了一口气,丢掉了手里的武器。他用阿拉伯语说:“财物都是你们的,但不要伤害船上的人。”话音还没落,黑人海盗阿鲁就从背后一拳打晕了他,海盗们发出了胜利的欢呼声。
这时,两艘船已经下锚,跳板也已经铺好,巴希尔船长也踏上了商船。他并没有下令搜集财物和逼问俘虏,反而叫来了大副,问:“确定船上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应该确定吧!”大副有些迟疑地说。
话刚出口,巴希尔的皮带就抽在了大副的脸上。大副捂着脸立刻点了几个海盗跟他一起下舱房寻找。没多久,船舱里传出一个女人惊叫声。
“混蛋,我让你们找人,你们怎么开始找货啦!”
原本静寂的甲板上顿生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跪着的俘虏们脸上则露出了不忍的神情,有几个人还欲起身反抗,结果却被脖子上的刀锋逼了回去。
“先给老子绑上来,干完正事你们再吃,没一点儿规矩。”巴希尔冲舱房骂了句。这句话引起了甲板上海盗们的共鸣,纷纷催促下面的伙伴。
很快,下舱找人的海盗们回来了,他们押着一个身穿鹅黄色长裙的东方女人,把她捆在了一根桅杆上。随后,海盗们分出一半人开始下舱寻找值钱的货物。
哈桑从来没有见过东方的女人,他趴在“猎鹰”侧舷边用望远镜观察了起来。他的视野里首先出现的是乌黑的发髻上几片柳叶状的银饰,小巧的耳朵旁挂着一枚很简单的耳坠,挺拔的鼻梁边有着很亮的黑眼睛。此刻,这个女人的眼神中有一丝惶急,也有一丝关切。顺着女人的眼光移动望远镜,哈桑看到了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东方青年,他的眼神也看向桅杆边的女人,两人似乎还在互相说着话,只是刚说了几句青年就挨了一刀背。
哈桑觉得财物差不多该搬上来了,就收起望远镜,小心翼翼地走过摇摇晃晃的跳板,准备去帮忙一起搬东西,这是他的工作之一。大海里的船只永远在轻微摇晃,跳板虽然不长但走在上面依然充满了危险。哈桑好不容易才以最帅的姿势跳到了商船上。他直起腰后第一件事就是看向黄衣女子,可是她依然关切地看着俘虏的方向。
还没来得及失望,舱口就传出了巴希尔他们骂骂咧咧的声音。寻找财货的海盗们从底舱鱼贯而出,最前面的两个海盗抬着一个木箱,重重地扔在甲板上,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哈桑走过去,惊讶地发现木箱里竟然是一堆稀奇古怪的树叶、树皮和木头片。这时,后面的海盗也把自己找到的货物抬了出来,除了几大箱一样的木头片、树皮、干叶子之类的东西,只有一些食物和散碎的金银,以及一些日常用的瓷器茶具之类的不值钱的玩意儿。
“告诉我,东方人,你们来这里卖什么的?这些是什么东西?”巴希尔用手里的皮带指了指脚边的箱子。
俘虏们没有人说话。巴希尔走到了最靠近自己的家伙身边。他用皮带在对方的背上敲了几下,等其他俘虏都看向自己,一旁的高大黑人海盗阿鲁就走上前一把抓起俘虏绑着的绳索,像拎小鸡一样把这个可怜的水手吊在船舷外面。伴随着那个水手的惨叫声,俘虏们顿时惊慌不已。
“我再问一次。恩,你们的伙伴还有一次机会。你们来这里卖什么的?这些树皮树叶做什么用的?”
“他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们不是商船,没准备卖东西,你们找到的就是这艘船上所有的财物。这些箱子里装的都是草药,治病用的。”跪在地上的俘虏依然没有人回话,绑在桅杆上的黄裙女人倒是说话了。
巴希尔并没有转身看向说话的人,反而蹲了下来,继续盯着眼前的一排俘虏。再次开口问:“你们都是水手,不让女人上船的规矩不用我说。我不会相信女人的话,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你不用试探了,他们真的听不懂。”
巴希尔扫视了一遍跪着的俘虏,满意地确认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斥着迷茫。这才站起来转过身,打量起了眼前的女人。
“这是一艘来自大明的船,我们奉大明皇帝陛下的旨意去给奥斯曼皇帝陛下送药看病。所以这艘船上没有你想要的东西。放了我们,为了一些对你来说毫无用处的东方药材得罪两个国家的皇帝,以及海龙王太不划算了。”尽管身处这样的情形,这个女人说起话来依然十分冷静,这让看到巴希尔就战战兢兢的哈桑十分钦佩。
“小姑娘,你太天真了。这里是阿拉伯海,中国和西班牙的皇帝,包括郑龙王,都吓不倒我。你说你们是去看病的,那医生是哪个?另外,你说这些是药,你敢吃吗?”
“我就是奉皇命去看病的医生,要不然我怎么可能被允许上船?”
当女人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时,哈桑分明看到跪着的俘虏中那个青衫青年抖动了一下肩膀。“他听的懂!”哈桑顿时反应过来,他准备立刻报告自己的发现,这可是能得到奖励的。正要开口,哈桑怔住了,他发觉那个女人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虽然并没有哀求的神色,但却不知怎么地按住了哈桑正要抬起的脚。
“她的眼睛怎么能说话?”哈桑低下头奇怪地想。
随后,巴希尔又询问了黄裙女人几个问题。从他们的对话中,哈桑知道原来是奥斯曼帝国的国王生了怪病,前往中国的使节带去了这个消息。出于国家外交道义,中国的皇帝就派遣了这个名叫李青黛的女人不远万里携带药材去给奥斯曼皇帝治病。因为中国的舰队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走过这条航线了,所以最后委派了郑龙王的人护送李青黛出海,那个黑衣大汉是本次航行的船长,也是郑龙王的四弟郑芝鹰。
询问结束后,巴希尔让人把晕倒的郑芝鹰抬了过来,捆好之后用海水浇醒了他。随后又饿问了同样的问题,确定两人的回答基本一致。巴希尔船长这才抠着耳朵眼儿皱起了眉头,他目光闪烁不定地扫视着这些俘虏,心里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似乎看出了巴希尔的想法,被捆在甲板上的郑芝鹰说话了:“劫了我们的船,这趟你肯定白跑了。放了我们的船和船员,回到南海我会让人给你送来五十斤黄金。郑家四爷的话还是有信誉的!”
郑芝鹰说这些时刻意提高了嗓音,之前听说过郑龙王的几个海盗都露出了意动的神色,架在俘虏脖子上的弯刀也收了收。
然而,原本闪烁不定的巴希尔却突然抽出弯刀一刀砍死了一个俘虏。甲板上立刻响起一片惊叫声。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更是惊慌失措地歪在了地上,脸色苍白,不断向后蜷缩。
巴希尔用刀背打断了郑芝鹰的斥骂怒吼,转身面向海盗们,慢慢地问:“你们告诉我,是放了他们,等待郑龙王不确定的报复或赏赐?还是全部处理掉,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船弄沉。究竟哪一种方法更安全?”巴希尔的话似乎点醒了海盗们,冷酷的杀意再次笼罩了这艘商船。哈桑几乎可以预见到即将到来的杀戮。
“黄辫子、绿腰带、大胡子,你们三个有黄疸病!包头巾的、大个子黑人,你们俩有坏血病!我可以治好。”船上唯一的女人突然对几个海盗喊了出来。几个被点到的海盗互相看了看,迟疑地看向了桅杆下的李青黛。
巴希尔脸色一变,刚要说话,李青黛又抢着说:“你们刚才都听到了,我是被派去给皇帝陛下看病的。我肯定可以治好你们,船上还正好有药。杀了我们对你们毫无用处,只要放了他们,我留下给你们看病!不仅如此,郑四爷的五十斤黄金一样会送来赎我。”这话引得甲板上的郑芝鹰连连点头保证,也引发了海盗们的窃窃私语。
“安静!”巴希尔愤怒地喊了一声,他用皮带挑起李青黛的下巴,右眼微微眯起,“你真是个麻烦的女人!不如这样,你给我一个船员治好病,我就放掉你们一个人。这样很公平,不是吗?”
“不!首先,治疗你们的病需要的时间不是一两天。其次,我是医生,救人我说了算。从现在开始,你杀我们一个船员,我就少救一个人!”女人的回答斩钉截铁。
“可是我手痒痒啊!呀,不好意思。你看,一不小心就死了一个。你少救一个我就再杀两个。”巴希尔从刚杀死的一个俘虏脖子上抽出弯刀,笑着说。
“好,你杀了一个人。你自己的中耳炎和头痛病我就不治了。你试试再杀两个,那么我会抽出两个人不治疗。有本事你可以自己从我们带的药材里找药吃,吃死了别怪我!”说完,李青黛闭上了眼睛,拒绝再次讨价还价。
巴希尔的手向脸侧微微抬了一下,随后便放了下来。他阴沉着脸看了看手下的表情,发现所有的海盗都盯着自己,虽然没人说话,但船上的气氛非常古怪。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海风,长出了一口气,脱帽向闭着眼的女人弯腰鞠了一躬。
“伟大的东方女人,你赢得了我的尊敬!你也救了这些怯懦的男人。我以‘猎鹰’号船长巴希尔的名义答应你,他们会被释放,只要你留下来为我的船员们看好病!”
巴希尔的承诺打破了船上怪异的氛围,哈桑分明看到其他海盗的神情都轻快了不少。不过,躺在一旁的郑芝鹰可不这么看,他用古怪的东方话跟李青黛吵了起来,几次转头愤怒地看向俘虏里的青衫男子,可是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眼睛,趁着海盗们放松了看管躲在了同伴身后。其他俘虏们似乎也知道了双方的协议,脸上露出对李青黛的不忍,但更多的却是死里逃生的庆幸。这样的场景让哈桑感到莫名的恶心。
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商船上所有的药材和财物都被搬到了“猎鹰”号上,只留下了一些食物淡水。海盗们也纷纷返回了自己的战舰。等到全部脱离商船,巴希尔把带上海盗船的一个俘虏绳子割断,递给他一条钩锁一脚把他踢了下去。在满船的哄堂大笑中扬帆起锚,只留下断了主桅的商船在辽阔的大海里上下起伏。
“欢迎来到嗜血的‘猎鹰’!女士。”远离了战场,巴希尔恢复了自己的“幽默”,他弯腰向李青黛致意,随后转身走向自己舱房,只丢下一句,“混蛋们,根据自己的工作轮流找医生看病,除此以外不准骚扰她,否则会被拖龙骨吧。哈桑,你负责照顾这位女士的饮食起居。”
刚才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李青黛这时才流露出了一丝紧张犹豫,她环顾了一下周围怪笑的海盗们,伸手捻了捻自己的头发,看向哈桑,露出了一丝笑容。
不知为什么,哈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总觉得有些自惭形秽,有些紧张,不太敢看她。他思考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跟我来”,就带着李青黛去了船上的厨房,他工作的地方。
哈桑拖出一个箱子,用衣袖擦干净放在厨房的门口,低着头说:“你先做,我去给你做点吃的。”他转身要去拿食材,衣袖却被拽了一下。“先别急。”李青黛说。
哈桑有些紧张地转过身。李青黛松开手,非常郑重向哈桑行了一个蹲礼,随后直起腰说:“谢谢你刚才帮助了我。”
“我也没帮你做什么。我是海盗,怎么会帮你。”哈桑摇着头。
李青黛没有继续纠缠于这个问题,她笑了一下说:“那从今天起,就要麻烦你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李青黛就住在厨房旁边的杂活间里。她白天开始一个一个给海盗们看病。那些得了痢疾、坏血病、黄热病、关节疼痛(风湿)的海盗们一个个接受她的诊治。李青黛从不介意自己治疗的对象是肮脏的海盗。因为哈桑亲眼看到她给一个脚上长疮的海盗治疗,她把对方肮脏发臭的脚清洗干净,然后放在腿上慢慢地清理擦药。哈桑的厨房开始每天都飘散着浓重怪异的东方药味,船上的海盗们也开始一天天好转,许多病泱泱的家伙面色都红润了起来。海盗们开始越来越尊敬这个女医师,他们会在接受完治疗后别扭地脱帽行李,有的甚至会自己动手雕刻个小玩意儿不好意思地放在李青黛身边。巴希尔船长很多次来厨房观看李青黛的治疗过程,他默默地看着这个女人得到了所有船员的尊敬。不过他并没有开口央求李青黛给自己治病。那天看完李青黛给法汗治脚,巴希尔沉默了很久,向疑惑的李青黛鞠躬行了个礼,说了一句,“您的美丽令我的船只沐浴荣光!”随后,他再也没来过厨房。
没有病人的时候,李青黛喜欢熬着药跟哈桑聊天。在聊天中,李青黛知道了哈桑很喜欢做美食的愿望,也知道了他当海盗的原因。她教哈桑学会了好多东方美食的做法,告诉哈桑用沙土炒黄豆可以预防关节疼痛,用绿豆生豆芽可以预防坏血病。李青黛通过哈桑了解了船只航行的目的地——海盗岛迪戈,对这样一座罪恶之岛感到不可思议。在聊天中,哈桑也知道了李青黛的故事和她前往奥斯曼的原因。他认为李青黛不应该用自己换下船上那些懦弱的男人,可是李青黛却笑了,她手抚着腹部说这是自己做过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因为它救了自己的爱人和自己的孩子。
二十多天后,“猎鹰”号回到了迪戈岛。巴希尔船长似乎遗忘了李青黛,他没有命令李青黛做任何事情,也不阻止哈桑陪着李青黛去岛上闲逛。在修整的十几天里,哈桑陪同着李青黛给船上的海盗们继续治疗,也去了岛上最大的爱米尔妓院。李青黛在那里给许多妓女看病治疗,免费送药,以此换取了留在爱米尔妓院生活的许可。
当“猎鹰”号再次起航时,李青黛已经完成了对所有水手的治疗。巴希尔船长并没有因为哈桑决定留在岛上而生气,他留下了一多半药材便起航出发了。为了弥补之前捕猎没有收获的损失,这次他准备前往波斯湾附近劫掠。那是巴希尔船长最后一次出现在迪戈岛。他在波斯湾刚刚劫掠到一大笔财货,就遭遇了前来复仇的郑龙王的船队。“猎鹰”号被愤怒的炮火撕成了碎片,巴希尔船长和无数其他海盗一样,葬身在自己横行多年的海面之下。
哈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留下来,可是他做出决定时却丝毫没有迟疑。他给岛上的一个小酒馆当起了厨师。白天有空时,他会偷偷给李青黛送一些食物,跟她说会儿话。偶尔,哈桑会陪着李青黛去岛上走走,寻找一些能用的药材。那是哈桑一生中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后来,李青黛救了一个名叫丽瓦的女奴,给她治了病,帮助她进了爱米尔。这是个懂得感恩的女奴,于是,能照顾李青黛的人又多了一个。渐渐的,随着李青黛肚子越来越大,她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哈桑很努力地做出美味的食物,可是李青黛却吃得越来越少。
直到有一天,李青黛告诉哈桑和丽瓦,自己生病了,活不了太长时间了。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死前多给这里的人看看病,为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换取活下来的机会。哈桑非常惊讶,原来还有李青黛治不好的病。
“为了寻找李青黛口中可以用来给自己治病的药材,哈桑再次登上了一艘海盗船。可是,这次航行却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大风暴。哈桑死里逃生流落到了这里,身受重伤。他去哀求乌苏拉,希望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李青黛的生命。可乌苏拉听完他的故事,却说这样高贵的灵魂,用迪戈岛所有海盗的生命来换都无法等价。她为哈桑占卜了一下,失望地摇了摇头。得知李青黛已经去世了,哈桑就彻底失去了求生的意志。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人生最后一段光阴,醉死在小岛东边的木榄树下。”